揭示魯迅人生和思想的底層邏輯

魯迅1936年10月病逝,出殯時他的靈柩上覆蓋着「民族魂」的旗幟,這也成為後世對魯迅最高的敬意。

文\胡一峰

──《無法直面的人生:魯迅傳》讀後

一八八一年,紹興城內一座周姓的大房子裏誕生了一個男娃,後來,他以魯迅的名字為人們所熟悉。一九三六年十月十八日凌晨,魯迅氣喘病發作,整整喘了一天,第二天凌晨離開了人世。出殯時,靈柩上蓋着「民族魂」的旗幟,這也成為後世對魯迅最高的敬意。二O二一年是魯迅誕辰一百四十周年。從一九一八年他在《新青年》發表《狂人日記》首次用「魯迅」的筆名算起,這個名字已伴隨人們走過一百多年。

魯迅無疑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最亮的星。我多次去過北京阜成門外的魯迅故居,每進故居外的魯博書店,都感嘆於「魯迅研究」之淵博。在「魯學」的大廈中,傳記是極重要的內容。據說中外學人所撰「魯迅傳」有50多部,再算上生平史料等就更多。王曉明的《無法直面的人生:魯迅傳》(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21年)出版於1992年,2001年再版,今年又出了「修訂本」。這是一部別具特色的「魯迅傳」。通讀此書,常看到「鬼氣」二字。魯迅1924年致友人的信中說「我自己總覺得我的靈魂裏有毒氣和鬼氣,我極憎惡他,想除去他,而不能」。這是他的內心體認。我以為,《無法直面的人生:魯迅傳》(下簡稱《魯迅傳》)通篇即在分析和理解這句話。

王曉明的《魯迅傳》第一章題目是「幸運兒」,第二章題目是「天突然坍了」,當魯迅的祖父周介孚因科場行賄被抓進大牢,「鬼氣」開始悄然向魯迅襲來,命運的陡然轉折讓周家經歷了過山車的起伏,魯迅作為長孫,壓力自然更大,如書中所言「世界上沒有什麼東西是會一下子消失掉的,魯迅獨自嚥下的那些打擊和傷害,更不會在內心迅速消失。……向來感覺親近的親人,竟會變得如此陌生,那世上還有什麼東西能夠讓人放心地相信呢?連生養哺育他的家鄉,都如此冷酷和勢利,在這人世間,大概也不會再有可親近的地方了吧?」十幾歲的魯迅內心經歷的那些煎熬一直伴隨着他,這種情感構成了魯迅與外部世界關係的基調,也成為了他察世論人的「底層邏輯」。在給許廣平的信中他說,「不忽而窮忽而又有點收入,看世事就不能有這麼多變化」。在廣州回答青年學生提問時,又說,家庭發生變故後,自己在別人眼裏從「王子」落到了「叫花子」還不如的境遇,「我感到這不是一個人住的社會,從那時起,我就恨這個社會」。

從思想的角度讀魯迅

全書章節大體以魯迅人生軌跡為線索,反覆申說的則是魯迅內心最深處這堅如鐵石的情感。從稍懂人事起,魯迅就陷入處處碰壁的窘境,「無論是十八歲從紹興去南京,還是二十二歲從南京去日本,也無論是二十九歲從日本回老家,還是三十二歲再次離開紹興去北京,更無論是四十六歲從北京去廈門,去廣州,還是四十七歲從廣州去上海,哪一次不是在原來的地方碰了壁,可到新的地方之後,又繼續碰壁呢?他不斷地奪路而走,卻又總是踏入新的窮途,說得嚴重一點,他的一生,就是在各式的走投無路中苦苦展開的」。通俗地講,這大概是種「不安全感」,《魯迅傳》不但觀察並捕捉到了這一點,而且用充滿感情的筆調描摹了出來。魯迅曾以「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同懷視之」贈給瞿秋白。《魯迅傳》裏洋溢的也正是同樣的情懷。

由此來看魯迅批判舊社會時那些著名的比喻,如「鐵屋子」「黑色染缸」,又如他創造的那些帶有自喻性質的意像「棗樹」「過客」「橫戰」等,以及臨終前「一個都不寬恕」的態度,連同「損着別人的牙眼,卻反對報復,主張寬容的人,萬勿和他接近」的告誡,包括他與魏晉知識分子的靈魂對話,甚至他晚年易怒的脾氣,我們都可以獲得另一種完整的理解。同樣,再讀魯迅對「遵命文學」的自嘲,想到《藥》的墳頭上的花圈,也能獲得深一層的體會。一言以蔽之,《魯迅傳》正是從傳主心理情感深處出發,提供了一種關於「魯迅」的總體性解釋。

讀魯迅的角度很多。王曉明《魯迅傳》「三聯版序」說,「這是一本魯迅的思想傳記。一些在別人眼中饒有趣味、值得細細鋪排的事情,我從『思想』的角度來看卻覺得意思不大,就都一筆帶過,甚至略而不提了;另一些在別的角度上似乎不甚重要、可說可不說的事情,我卻盯住不放,即便為此鑽進了牛角尖,也不肯退出來」。魯迅是思想家,這是寫入了教科書的論斷,但一直存在爭論。比如,幾乎是最早系統評論魯迅的《魯迅批判》(李長之)對此就持反對意見。多年來,在關於魯迅的評說中,不乏有意無意遮蔽其思想家身份而專事文學技巧的分析或人生軼事的考據的做法。還有論者把魯迅的作品乃至於其本人視為某種「文本」,在「知人論世」或「文本細讀」的旗號下,消解了他恆久的思想力量。

《魯迅傳》裏說到,「理論」不是思想的唯一或主要表達方式,19世紀俄國最重要的思想,很多也是在小說中得到最有力的表達的。「從這個角度來看,因為魯迅少有長篇的『哲學』式的思想論述,就覺得他夠不上被稱為『思想家』,是一種錯覺,魯迅的許多散文和短篇小說,乃至他的複雜的人格和人生歷程,都和他那為數不多的論說性的長文一樣,可以被視為表達了他的思想的符號文本和生命載體的。」對此我深表贊同。即便是魯迅那些針對某事某人而發的短篇雜文,時過境遷之後仍極耐品讀。這固與他獨特文風帶來的形式美感有關,但更重要的還在於其思想性。

重在考察和分析心理

有的文學家是以形式或文體的創造讓人久久回味的,魯迅也是「文體家」,但他更是以思想的穿透力給人帶來震撼和警醒。即便如此,《魯迅傳》並非魯迅思想的條塊介紹,沒有採取「思想家傳記」的流俗寫法,「思想」在這裏作為一種寫作方法或視角而存在。如王曉明在接受《南方都市報》採訪時所談,他的研究重在考察和分析魯迅生活心理和創作心理的矛盾。因此,我們在書中讀到的不是諸如魯迅文學思想、社會思想、美學思想等呆板分類,而是活潑而連貫的思想線索。正因如此,王曉明的寫作既是與傳主的思想對談,也是與作者昨日之我的對話。「修訂本」除文字修改外,還有觀點的變化。比如,在初版中,魯迅被歸結為「骨子裏還是一個傳統的文人,一個『孔墨和老莊的血緣後代』」,修訂後則指出從龔自珍、魏源到嚴復、章太炎這三代文化人/革命家「不僅通過文字和風潮,還以人身交往直接影響他」,魯迅更應視為「龔魏和嚴章」的弟子。這無疑是對傳記本身的昇華。

立足於思想的考察,還撕去了魯迅身上的某些標籤。書中坦言,魯迅的思想有着一系列矛盾,而且不同程度地表現出某種扭曲和偏頗,但它們是在那個時代的其他知識分子身上很少看到的,是真正屬於魯迅的。這顆「現代中國最苦痛的靈魂」,奉獻於社會的,豈止思想和文章,「他分明是將幾乎全部的個人生活,將那些從個人角度展開的對於人生的領略和品嘗,統統交了出去」。是的,魯迅總是在新現的光明背後,看到黑暗的襯底,因而時常陷入絕望,但他又絕不信世上只有黑暗與虛無是真實的,故總抱持着革命者的不甘、勇氣和執拗。盲人對光明的堅信,往往更令人動容。魯迅是明澈的也是艱深的,也是直率的也是複雜的。在我看來,就像習書法者不能間斷觀碑臨帖一樣,有志於在文明的秘境探究者或保持精神活力的人,都應把讀魯作為一生的功課。

編輯: 叁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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