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上的父亲 ‖ 窦小四
精 神 上 的 父 亲
文/窦小四
有一件事情,我永远忘不了。
那是1997年的夏天,中考落榜的我心里难受极了,一路踌躇之后终于到了家门口,可是,我却站在门槛外的角落里不敢进去。
我知道我的慈爱的母亲不会责备我,我也知道我的仁厚的父亲不会责备我,我是怕他们的叹息。
可是,父亲还是走过来了,背上背着背斗要去给牛添草的父亲,就那样走过来了。
我一句话没说,眼泪吧嗒吧嗒直往下掉,我低垂着头颅,无法与父亲对视。
已经知道了是怎么回事的父亲却故意大声地笑着,大声笑着的父亲,用他没有背背斗的那一只手臂,摸了摸我的头顶,摸完之后,就把瘦小的我揽在了怀里,对我说:“我当多大的事呢,惹的我的娃哭鼻子,没考上就没考上,哭啥嘛,老天爷让我的娃没考上中师的意思就是和我一样认为,我的娃是上大学的好材料。赶紧不哭了,开学了,咱上高中,将来考大学。”
在那一瞬间,我悔恨那些我从小学三年级就近视就看不到黑板上的字迹的胆怯,我悔恨我那天生的对于父母并无用处的心疼和体谅,不敢说朝父亲要钱买一副眼镜,我悔恨那些我明知自己近视又没有眼镜却又因为个子太高而不敢提出请求说要坐到前面去的自卑,我悔恨那些因为看不清黑板上的字却又不敢请求坐到前面去从而自暴自弃的只整日里沉浸在没完没了的金庸、琼瑶、和画本故事里的放纵和逍遥……
无缘中师是生活给年轻的我的惩罚,而这惩罚最终却沉重地落在了我本已十分辛苦的父父亲母亲的眉间心上,于是我设想,假如我能够顺利考上中师,那么,我的永远不会放弃我的念书的父亲母亲,就再也不用继续无比沉重的供我走那从高一到大四的漫长的泥泞之路,家里上学的孩子太多。
可是,明知是这样,我的父亲母亲,都没有责备我哪怕一个字、一个眼神说我没有好好学习。
我无比清晰地记得,1997年秋季开学的那一天,倾盆大雨漫天漫地,微醺的父亲,从母亲陪嫁的红木金漆雕龙团凤的箱子里,抖着手,分了好几次的翻动、找寻,而终于给我拼够了就在那一年猛然涨到了一学年195的高一年级的新生费用。
我没有打伞,巴掌大的雨帘不停地拍打在我的脸上,我不用分清楚哪些是雨水,哪些是泪水,都是咸的,都是冷的,都是疼的,我就那样身上也疼,心上也疼地走在1997年那一年的初秋的倾盆大雨里。
没想到更疼的还在后边,就在我走到哈家坝的时候,就在那如注的大雨里,我看到了那辆旧得不能再旧,破得不能再破的自行车,雨水把破旧的自行车冲洗得干净,黑白油漆斑驳,雨水也把吃力地推着自行车在风雨里前行的她,拍打得比我还要狼狈不堪,乌黑的发丝,一绺一绺凌乱地贴在她白皙的脸上。
看到前面有个人,她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就看清楚了是我,而我,也看清楚了是她,我的一位我所最钦佩的女同学,毫无疑问,在我们那个年级里,她是最优秀的女学生。
在风雨中,我说,你已经报名了吗?我知道她也是和我一样,只差了一点点没考上中师。可是,她说,她念不成书了,家里本也宽裕,可是父母迫于哥嫂的压力,不供她了,路太远。
于是,她就自己努力,在每天早早起来干完家务以后,有集没集都从村子里骑自行车几十里山路,去龙山卖韭菜卖洗衣粉赚钱,她要自己供自己念书。我说,那你赚够了吗?她说她赚够了,可是,家里还是不让她念书了,自己赚够了也不行,婚与工,都是立刻的利益……
我们只好各自眼含着被那风雨拍打得不知所踪的泪水擦肩而过,各自前行。年幼的我,当时还不知晓,那竟也是人生最大的一个分路口。
很多年后,当我惊觉这一点,我背上汗涔涔,我心中暖融融,是我的父亲,用他的明智和汗水,远见和辛劳,让他的孩子们,踏上了一条阳光普照的,不那么凄苦而悲凉的不需要自己一个人以弱小稚嫩就要去面对的生活的远途和危途。
他一直陪着我们,捧着我们,鼓励着我们,将养着我们,陪伴着我们,用他的瘦弱的脊梁和血汗,几十年如一日,未改初衷。
我也从此改了性情,大胆地朝姐姐要了她淘汰了的旧眼镜,大胆的在开学第一天就坐到了教室的中间第一排,当我第一次无比清晰地看到新从天水师院毕业的张佩老师在干净的黑板上有力地写下那个端直的“一”的时候,我泪如雨下,我要开始我的新征程,来回报我的父亲,回报他又一次给了我可以争取到更好的前途的机会。
一边学习,一边帮父亲处理各种厂子里和生意上的事情,我从来都没有闲着,可是,又一件事情发生了,就在高二那一年,一个周末。
因为忙,父亲便如同往常一样,将家里小超市的取货的费用交给了我,于是,我便和三叔一起去龙山批发货物。
三叔把车子停在了龙山镇的街上,就去离车子最近的摊点上修补他的皮鞋,而我就走进了那早已非常熟悉的烟酒零碎的批发站。装好了一大箱子之后,我和批发站的员工一起把满满一箱子货物就抬到了三叔的车厢里,我特意嘱咐三叔,一定看好,我便又去搬东西。
可是,当我独自提着满满两手货物又走到车跟前的时候,却发现,那一大箱子货物不翼而飞,我慌地问三叔,哪儿去了,三叔才惊觉,那个大箱子不见了。
……最终也没有找回来,我哭了一路,三叔一路上都只开车,没有说一句话,他大概也是内疚自己没看好货物。
回到家里,是三叔告诉了奶奶货物丢失的事,奶奶就跑到店铺里来看我,我哭得稀里哗啦。
奶奶不忍心责备我,可是奶奶心疼她的儿子,心疼她的儿子的年事已高的奶奶轻叹着气息念叨了一句话:“我的娃太不容易了……。”我哭得更凶了。
父亲走了进来,听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之后,他哈哈大笑着说:“娘,紧是紧,可是,丢了就丢了,只要我的娃好好的,丢了多少,都是闲的,我能挣回来。”这样说着话的父亲,走近了我,走近了我的父亲,又像一年半以前那个我无缘中师的中午一样,把他的瘦弱的四女儿揽在了怀里。
我在高中的岁月还没有走完,日子却按部就班地进入了下一个深冬。
然而,即便是深冬,牛羊也依旧要吃草,家里的干草料是要节省着用的,有时候大雪会封山。于是就依旧是雇了人放羊,可是,放羊的人就病了,而家里孩子都在上学,母亲又有太多的家务需要料理,只好临时请人放羊。
在一个深夜,就出事了。我记得那个夜晚很冷很冷,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放羊的两个弟兄却还没有回来。才从外面忙完回家的父亲,知道这件事之后,就到他们家里去问,却被告知不但两个孩子没回来,连同去寻找他们的父亲,也一同没有回来。于是,父亲就紧急召集人去临近庄浪地界的遥远的后湾里寻找。
人找到了,没回来的原因,是有一只羊突发血症,死了,孩子吓坏了,两个人哭着不敢回来。其实,血症处理很简单,就是找个关键部位,比如舌头,及时刺破放点血就好了,我很小我就知道,可是,他们两个却没有经验。
吓坏了的两个孩子打着哆嗦不敢说话,而我的父亲,却哈哈大笑,抚摸着两个孩子的头说:“只要你俩好好的回来,就是最好的事情,羊已经死了,死了就死了,还可以再养,也不用赔,所以快别哭了,赶紧暖着。”
在给召集来找人的人们和孩子的父亲泡好了茶,安顿好了孩子的情绪之后,父亲就嘱咐母亲赶紧去煮一锅羊肉汤来(是弟弟过生日时候杀的羊),给弟兄两个驱寒压惊。
那两个孩子,按照辈分,我应该叫叔叔。很多年很多年,一直一直,两个中间的那个大点的,他一直对我很好,他每当看到我,一米八几的他,总会像对待一个小女孩一样,把原本比他还大一岁的姪女我用他的两只大手捧着脸——“拔萝卜”,把我从地上悬空提起来。他时不时会说这样一句话:“老哥给我和弟弟娃的那一碗羊肉汤,我永远都忘不了,那一碗羊肉汤,能暖我一辈子。”
做了父亲几十年的儿女,八个儿女,任何一个,我们从来都没有听到过父亲以一个长者的、俯视的、居高临下的威严者的身份和语气来告诉我们任何一个说,说你该怎么样,或者不该怎么样。我们的父亲,他只是像一头老黄牛一样沉默而认真地耕耘;我们的父亲,他只是像一头雄狮一样,在生活的万箭穿心里,不畏艰险,以汗水和心血将养他的孩子们,以及照拂更多的人,无怨无悔。
我的平凡的父亲,他,任何时候都最先看到的都是“人”本身;我的平凡的父亲,他,任何时候,辛苦和责任他都义无反顾选择自己扛,不怪人之过,不责人之失,不怨天之疏,只以一己之力的担待和仁爱而在生活的风霜雨雪中勇敢前行。
我永远不会忘记我的父亲给我的深恩,这深恩不是一蔬一饭,也不是成为一个宇航员的探测宇宙极限深远处到底又是怎样一番奇幻景象的英雄梦想,而是作为一个再平凡不过的普通人,在哪怕是万箭穿心的生活真相面前,依旧保持着包容而大度、坚强而仁爱的心。
莫利说:“一个人最大的成功是什么?就是他一直能够按照自己的心意生活一辈子。”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认为我的父亲,是一个最最成功的人。
我曾经看到过无比漆黑的人性之隧道,可是,纵然被生活伤害得体无完肤,可是,不管在这人间的行走,是有多么艰难,荆棘遍布,我却一直遵循和行走在我的父亲给我的精神之光华的道路上,一直走得无愧于心。痛是一回事,爱是一回事,是我的父亲,他用他的行动对我进行了最无声却最有力的教育——生活难,生命痛,而我们,恰恰要因为这难和这痛而尤其热爱生命,善待生命,对生命,对各种各样的生命充满无限的柔情和悲悯。
而这一切,我都得感谢我的父亲,我的精神上的平凡而伟大的父亲,他给我的爱是一生的爱,而他给我的无声的教育,是我穷尽此生最大的一笔财富。
作者简介:
窦小四,原名窦娟霞,甘肃天水张家川马关人,80后,现居重庆,从事教育行业。生性自由闲散,无拘束,钟爱山野乡村,偶有心绪,小结成文,视爱和文字为生命。探索爱与人性的奥秘,深困其中又淡然其外,从流如水!有文学综合集《雪落在马关的村庄》公开出版发行,售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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