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妈来了吗?”
七年前夏天我在法院实习。
那是一个酷热又湿闷的下午,我第一次随书记员去送达传票,彼时城乡干线尚未建设,华北平原上少见的丘陵地带让路程时间时要比现在多一个小时,如果不是原告开车在前面指路,法院很难找到这个偏远的村子,该案原告、被告已分居两年,原告愿意放弃所有财产,她坚定的眼神中全是对摆脱这一段失败婚姻的决心。
前面的车停下来了,“到村口了,我们就不开车进去了。”副驾驶座位上的她尴尬地笑了笑,眼睛有点红,男驾驶员有些紧张地盯着前方路口,准备找一个合适的位置调转车头。“你们进去右转走过五排房子左转,右手第二家就是他们家了,我们先走了。”
“谁啊?”门缝里脆生生的童音充满了警惕。
“我们是法院的,找你爸爸XXX。你叫XXX,今年六年级了吧?”
“是的,他带妹妹去北京打工了,过年才回来,你们找他有什么事吗?”门打开来,是一个黝黑瘦小的小平头,院子里有些空荡,挂着几件小孩的衣服。
“你爷爷住在哪里啊?他给你做饭吃吗?”我们知道被告的父亲在世。
“爷爷住南面老房子里,我平时在大姑家吃饭。”小平头疑惑我们的来意。
走过泥泞不堪的乡间土路,等着我们的是一间昏暗的危房,墙面上地蛛网状裂纹和墙角的蛛网一样多,眇了一目的干巴老头坐在马札上,听不清我们说的话。小鸡跳上了桌案开始啄面,老头没有阻拦,只是单手缓慢地剁着饺馅,白菜萝卜馅。从他混浊的眼睛中没有流露一丝悲欢,皱纹深如犁沟刻在脸上,让人怀疑这本身就是一尊石像。
“一个是未成年,一个可能精神有问题,只能邮寄送达给被告了。”书记员和法官打完电话,我们准备返程。
法警刚发动汽车,小平头跑了过来,脏兮兮的小手搭上了半开的车窗:“我妈来了吗?我听说我妈来了。”他伸头往里面看了看。
“回去吧。”书记员不知道该说什么。“你妈妈不在车里。”
“赶紧回家吧,台风要来了。”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小平头缩回了手,狠狠攥着衣服角,抿着嘴,低着头,眼泪无声滚动下来。
车开出村口,低气压快让我喘不上气,我回头看一下这个村子。小平头还站在那里,看不清表情,绝望也好,不甘心也罢,苦难还是夺走了他的幸福,不知道人生的风暴会把没有家和爱呵护的他撕扯成什么模样。
又有谁真正关心呢?村里头,张家的媳妇忙着殴打婆婆,李家的男人去年打工时断了条腿,小平头的父母本就无法照顾好两个孩子;城里面,王嫂怕被传销骗钱的事情让家里知道,赵姐赡养着老人暗暗盘算要和兄弟索取赡养费,初中生开始抽打同学的耳光扮酷作乐。
世上的人无法做到感同身受,他们的悲欢是徒劳的喧嚣,他们的痛苦俯仰皆是,他们的惆怅人皆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