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无尽的无用的思绪
四月的山中时有急雨,每一次雨水都令山色更青了,初夏风光自此匀致展开。
酒坊后山有溪涧,沿溪涧生长着许多覆盆子,颗颗饱满如南红珠,每年这时节,都采摘酿酒,是山神给酿酒师的礼物,我们怀着愉悦而感激的心情领受。
闷热的夏夜,在廊下乘凉,取出冰镇的覆盆子酒,咕嘟咕嘟喝下去……
啊,那一刻,整个人生,都会吹起一阵微风。
这篇《覆盆子》没有写下去,因“刚刚”突然死去,忙于喂养幼猫。
再发就多写几句罢。
六七月份携酒而行,去了西藏,看望那年路上认识的朋友们。算算距那年川藏旅行已经十年。
畜生不如,董老师,陈哥,庹江春,阿藏,还有扎西们……送上我亲手酿的酒。虽然平日甚少联系,但曾经受过的帮助,一直念在心里。
那些扎西们,十年前多是瘦瘦的少年模样,神采飞扬地跳着锅庄,好像一群美丽的雄孔雀,一边展示自己,一边试图用蹩脚的汉话调情,如今都是黑胖黑胖的藏族大叔,时光对他们是格外锋利的杀猪刀。
董老师依然在林芝教书,得知我路上住排龙天险那边,清晨带了早餐,驱车一百多公里赶来相迎,路上经过鲁朗小镇,聊起不幸毁容的藏族歌手江央,他带我开车在鲁朗转了几圈,寻找当年痕迹,这里已经被开发成欧式风情的度假小镇,细雨中冷清,空荡。那些低矮的藏居,石锅鸡店子,小客栈,朗玛厅,皆荡然无存。
江央啊,我再也找不见他了。
阿藏生意好像做得很大,且具有相当的危险性,接我去吃饭的车据说装有防弹玻璃,还有两个不知是助理还是保镖的随从。大概仇人多。
陈哥已经是大校军衔,分管川藏和新藏线,这次不在波密,电话里邀我走一趟新藏线,心动了一下,还是没有去。路边遇见武警战士,拜托转交我带来的酒给陈哥。当年的潘局调到成都做副市长了,李厅长已经退休,在成都养老。庹江春在西藏交通厅做主任,拉萨相聚,又说起那年在路上看见我招手搭车的瞬间,感叹缘分奇妙。微妙之差便永不会有交集的人们,因一念之善,于十年后再次相逢。
还在拉萨街头遇见八年前的一位酒坊工,那年酿酒结束,说要去城市挣钱,将来送我一辆法拉利的谢松蔚。曾在富士康厂里做事,现在美团送外卖,送了三年,攒了些钱出来骑摩托旅行。那么巧,八年未见,也不曾联系,相逢于同一条路上。
小谢说以后我在山里想点外卖就打他电话,哪怕一碗桂林米粉都给送,无论千里万里,因为他有一辆质量很好的摩托车。
那么,小谢啊,如果你在外面漂泊累了,就送一碗桂林米粉来山里,然后留下来继续做我的酒坊工。
畜生不如说,加查县有好多好多猴子,你最喜欢。
于是我带了袋瓜子去看猴子,兴冲冲地跑了几百公里,然后被猴子咬了一口。那毛脸家伙先是抢夺围巾,被我夺回,又企图往身上爬,推它下去时顺嘴在我肩头咬了一口,顿时就懵圈了,本来多喜欢猴子的,小时候有个梦想,想成为一个耍猴人,跟我的猴子走遍万水千山。
以后,大概不会喜欢猴子了。
畜生不如在拉萨郊区开了家叫“慢二零单车俱乐部”,其实就是个租车铺子。屋里堆积如山的废品,无从落脚,都是他捡来的。去看他,只能坐在门前台坎上说话。翻出罐拉萨啤酒给我,保质期都过了一年半,还留了包烟给我,烟盒是开封的,里面有云烟,芙蓉王,红双喜……别人递烟给他,收集起来的。非常感动。他不抽烟不喝酒,特意留的。说过多次,会去看他,可是拖了那么久,连啤酒都过期了。
租车铺子没啥生意,因为太闲,那些车都擦得亮闪闪,纤尘不染。我们在门口坐了很久,很久,看着光影越来越斜,暮色渐起,没有一个人来租车。问他生活怎么维持,他沉默了一会,说吃的少一点就行。
建议将房屋清理干净,环境弄好一点,生意慢慢就会有起色,你自己也能住舒服一点,你这堆满没用的废物,像废品收购站,哪像单车俱乐部。
他连连摇头,可不能扔!还教育我:这世上可没有无用的东西!
我嘟哝了一句:除了你。
他乐了:对啊,我本来就这也不如,那也不如。
很多年前,刚认识的时候,他说自己叫畜生不如。我说何必妄自菲薄,你平生只不过两件事不如人,这也不如,那也不如。
那时,搭他摩托车去旅行,发给我一个蛇皮袋,吩咐我沿路捡废品,纸板,矿泉水瓶,破铜烂铁……畜生不如熟知拉萨、山南,那曲那些广袤地带的每一家废品收购站。一边旅行一边捡破烂,装满一蛇皮袋,就轻车熟路地拐到废品收购站去卖钱。真的,由此我了解到藏地各处废品收购价格,虽然知道这些并没什么用,但这样的“穷游”旅行经历,真是充满荒诞而奇妙的气息。旧文章链接:「生日快乐!畜生不如」
还有泽让,今年在雅江开了家酒店,叫格桑梅朵。六月路过时赶上开张,托我从桃花源带一株桃花苗给他种在门前。三年前,我来桃花源山中酿酒,在酒坊后门种了株桃花,桃子落了生出些小苗,炎夏之季不好移栽,等秋凉挖一株寄给他。
虽然,这两株桃花以后远隔万水千山,再也不能枝叶相连。但每年春天,却会同时开花。这样想着,就不那么怅然了。
这桃花,好比那去番邦和亲的公主,带着许多寄托,肩负使命,共筑汉藏旅游经济共荣……这样想着,忍不住噗呲笑了起来。
……大家都很好,很好。一路上喝了好多场酒,唱了好多歌,在坝子上跳锅庄,在跑马溜溜的山下泡温泉,在然乌湖畔露营,夜晚草原上的月光清澈洁白得不可思议,白天的艳阳又让人虚幻。
十年前,我对藏地充满好奇,兴致勃勃,故地重游,却常常陷入回忆和怅惘,也许是因为人生没有比回忆更美好的风景。
看到了雪山,草地,白马。还去了娜姆那措,在海拔五千五百米的高山之巅,据说能看到前世今生的神湖。泽让说坐在湖边,想看啥子都能看到。
泽让想看去世了的阿爸,在他还很小的时候,那时没有一张照片留下来,他不记得阿爸长什么模样。想看看来世的我俩,还会不会相逢,于少年时节,在同一个村庄。
那天雪很大,什么都没有看见。
草原上一场大雨后,出了彩虹,虚虚笼罩雪山上,牛羊漫步在这美丽的光环下,让人感动不已,坚如磐石的人也会在这一刻心软。
泽让在彩虹下搭帐篷,又飞快去打水回来生火煮茶,趁煮水的功夫,顺手将湿衣服晾在草地上,又去湖边洗菜,一路大声唱歌。我在铺平的毡子上摆好茶具,拎水冲茶,远远湖边传来他的歌声。好像我们一直这样生活着,是草原上的游牧民族,心里很惆怅啊,真想就此安营扎寨,了此一生。
然而当太阳从雪山升起,露水在草间闪烁,又再次踏上了旅程。不知道自己的人生终会向何方,但停留是比前行更难的事。
“我哒哒的马蹄声是个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漫长夏季,在如白日梦般的旅行中度过。
而今已是秋天,虽然会想起四五月时的南风天,遍野果香微醺,万物生长,真是一年最好时节,但不再怀念,因为我收留了覆盆子的灵魂。
干活时拿瓶覆盆子酒渥在水缸里,傍晚歇下来,在廊下洒一遍水,晚风阵阵吹起,暑气顿消,从水缸里捞起酒咕嘟几大口,唇齿生津,清凉舒爽,所有疲累都如被一阵微风吹散,把路上的一切都还给路上,把山中日月统统装进我空空的胸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