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鹏论:读《会饮篇》 探讨什么是爱(十六)
人们总是认为他们最稀缺的一个是金钱,另一个是时间,所以在这个世界上只要是关于它们的事情,人们往往会失去理智,所以在这个世界上,很多时候,价值=稀缺。
——坤鹏论
一、批评阿伽松的颂辞
苏格拉底还是采取他惯常的先扬后抑、扮猪吃虎的套路,“你看,我原来担心的事情已经有事实证明了,我早就说阿伽松会说得非常精彩,使我难以为继,这不是先见之明吗?”
阿伽松的颂辞“既富丽又优美”,“各个部分都很精彩”,“快到收尾时辞藻却十分精妙,使听者不能不惊魂荡魄”。
苏格拉底表示:“自觉羞愧,想偷着溜出去,可惜找不到机会。”
但是!
我们知道,只要苏格拉底这样说话的时候,基本都是在说反话,他是真的佩服阿伽松吗?
让我们翻回到《会饮篇》的开始部分,当苏格拉底走进阿伽松家的大门时,阿伽松说过了一句话:“来呀!苏格拉底,请挨着我坐,让我靠近你,可以沾到你在隔壁门楼里发现的智慧。”
而苏格拉底则回答道:“阿伽松啊,要是智慧能像满满一杯水,通过一根毛线,就可以引到一只空杯里去,只要两个人挨着坐,智慧就从充满的人那里流进空虚的人心里,那该多好啊!”
显然,苏格拉底对于阿伽松的暗讽很明显,虽然他后面又接着说是因为自己的智慧浮浅,如果智慧能因为坐得近而流动,他会非常珍惜坐在阿伽松旁边这件事,让后者的智慧多倾注到自己身上,但是,他的真正意思傻子都能听出来,阿伽松马上回应:“苏格拉底,你是在嘲笑我!”
果然不出所料,苏格拉底在一通马屁后话锋一转地说,“阿伽松的辞令使我想起高尔吉亚,我诚惶诚恐的心情恰如荷马所描写的,生怕阿伽松在他的收尾辞句中会捧出那个雄辩大师戈耳工的头颅给我看,使我化为顽石,哑口无言。”
高尔吉亚,坤鹏论介绍得很详细了,智者派的代表人物,修辞学大师,却是苏格拉底、柏拉图最为讨厌的人物,以其为批判智者派的标靶,没少对其进行讽刺、挖苦、抨击。
戈耳工(又被译为戈尔贡、蛇发女妖),是古希腊神话中一种长有有尖牙,头生毒蛇的女性怪物,常被用来表示可怕的,还有就是高声咆哮的。
起初,在荷马的《伊利亚特》中只说到一个戈耳工,她的头颅被嵌在宙斯的神盾埃癸斯之中,又一说是镶嵌在雅典娜的神盾之中,后来荷马在其《奥德赛》中,又将戈耳工被描绘成一个地底妖怪。
到了赫西俄德的《神谱》则将戈耳工的数量增加到三个——丝西娜(Stheno,力量)、尤瑞艾莉(Euryale,远跳)、美杜莎(Medusa,皇后),并认为她们是百妖之父福耳库斯和刻托的女儿。
在神话中,只要看到戈耳工颜面的人都会化为石头。
而阿伽松对高尔吉亚非常敬佩,并尽力摹仿,其颂辞洋溢着高尔吉亚的味道,所以苏格拉底这句话里面饱含了讽刺,他将阿伽松的话比作高尔吉亚的智者辩术,继而又将智者辩术比作能够让人石化无语的女妖法术。
之所以用戈耳工这个典故,其意指智者的言辞具有巨大威力,因为戈耳工曾将被雅典娜都赞赏为“凡人中言辞最厉害”的奥德修斯变成“哑口无语”的石头。
《美诺篇》中作为智者派的学生,高尔吉亚的崇拜者美诺,曾表示,感觉苏格拉底“正在对我使用巫术,在你的符咒控制下我一筹莫展”,到了国外“很可能会被当作一名男巫遭到逮捕”。
由此可以看出,智者派和哲学家们在当时是如何的互相瞧不上,都认为对方是妖言惑众。
二、你们的颂辞很虚假
只要留意,我们会发现《普罗泰戈拉篇》与《会饮篇》两部对话录中的主要参与者有六人重复出现。
在《会饮篇》中发表颂辞的人,除阿里斯托芬外,斐德罗、阿伽松、鲍萨尼亚、厄律克西马库、苏格拉底、阿尔基比亚德都出席了《普罗泰戈拉篇》所记录的那场许多年前的著名智者派的聚会。
其中斐德罗、阿伽松、鲍萨尼亚、厄律克西马库皆以智者派的追慕者面目出现,阿尔基比亚德则算是苏格拉底的追慕者。
此外,在《普罗泰戈拉篇》中,整个希腊最著名的四位智者,除高尔吉亚外,另外三位——普罗泰戈拉、希庇阿斯、普罗狄克斯悉数到场。
而在《会饮篇》中的主要发言人中好几个是他们的学生,并且已经各有成就,比如:在《普罗泰戈拉篇》还寂寂无名的美少年阿伽松,已经成为摘取雅典酒神节的戏剧比赛桂冠的悲剧作家和诗人;在《普罗泰戈拉篇》中“胡子刚刚发芽儿”的阿尔基比亚德已是雅典政坛呼风唤雨的人物,刚被任命为希腊联军统帅,即将率军远征西西里……
有了这样的背景,我们可以预见,苏格拉底对于追慕自己最不待见的智者派的斐德罗、阿伽松、鲍萨尼亚、厄律克西马库,肯定不会完全认同。
接着,他便以自嘲的口吻对前面几位的颂辞进行了讽刺:
“由于我的愚蠢,我原来以为每逢颂扬时,我们应当对于所颂扬的东西说出真话,以此为基础,然后从其中选择出一些最美的事实,把它们安排成最美的形式。我原来自视很高,自信一定可以说得挺好,因为我自以为懂得作颂辞的真正方式。”
可是,在听了前面几位的颂辞后,苏格拉底却发现“一篇好颂辞好像并非如此,而是要把一切最优美的品质一齐堆在所颂扬的对象上,不管是真是假,纵然假也毫无关系。”
你们“的办法好像是每个人只要做出颂扬爱神的模样”,“费尽气力把一切都归到爱神身上,说他是这个样子的,产生了这样的效果,此此显示出他是最美的、最出色的”,而这“并不需要真正颂扬他”,你们其实是在“比赛口才”。
而这种一股脑堆积溢美之词,搞得富丽堂皇的颂辞只会迷惑无知之徒,“绝非有识之士轻易接受”。
接着,苏格拉底假意要走,表示你们的气质我模仿不来,“这样的颂辞,我根本不会”。
然后又对主持人斐德罗抛出自己的条件:“让我用自己的方式专说老实话,不是和你们比赛口才”,让我只说“颂扬爱神的老实话,不斤斤计较辞藻,让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三、彻底推翻了阿伽松的颂辞
在得到斐德罗和其他在座的人的同意后,苏格拉底先用诘问法向阿伽松开炮——“我想向阿伽松问几个问题,先得到他的一致意见,然后才说我的话。”
第一个问题:爱是对某人的爱,还是没有任何对象的爱?
这个问题类似于:如果某个人被称为父亲,他必须是某个人的父亲,还是可以不是任何人的父亲?
“当然,这个问题唯一合理的回答是,作为一位父亲,他必须是儿子或女儿的父亲。”
阿伽松答道:“对!”
“母亲也是这样吗?”
阿伽松表示同意。
“某个人作为哥哥,他必须是某人的哥哥,还是可以不是任何人的哥哥?”
阿伽松说:“那当然,不就是一个弟弟或妹妹的哥哥吗?”
“那就请你把这个道理应用到爱神身上说:爱是不是对某某的爱?”而不是针对任何事物的爱。
“当然是对某某的爱。”
苏格拉底通过这个问题,确定了爱是必须有具体对象的。
第二个问题:爱神对他爱的对象有欲求,还是没有欲求?
阿伽松答道:“当然是有欲求的。”
“不管他渴望得到的对象是什么,他在得到它时爱它,还是在没有得到它时爱它?”
阿伽松说:“大概是还没有得到它时。”
对此,苏格拉底认为“不是什么大概,而是肯定,一切事物渴求的东西都是它缺乏的东西,没有任何事物会去谋求它不缺乏的东西。”
正所谓,“欲求所欲求的,就是欲求所欠缺的,或者说,不欠缺就不会欲求。”“谁不觉得自己欠缺什么,谁就不会欲求自己根本就不觉得欠缺的东西。”
他的这个观点类似于阿里斯托芬另一半理论——爱源于欠缺。
叔本华对于欠缺的解释也非常到位:“一切欲求作为欲求说,都是从缺陷,也即是从痛苦中产生的……原来一切痛苦始终不是别的什么,而是未曾满足的和被阻挠了的欲求……就是这一缘故,就因为大量而激烈的痛苦是和大量而激烈的欲求分不开的。”
越是缺乏,人们会越焦虑,专注力也会越集中,希望改变的意愿越强烈。
当缺乏达到稀缺的程度,它的威力就不是一般大了,甚至能够成为经济学的一个定律——稀缺定律。
这个定律讲的是一件东西越稀缺,价值就越高。
也就是老话说的,物以稀为贵。
而所有经济问题的根源就是资源的稀缺性。
正是由于稀缺性的存在,才决定了人们在使用经济物品中不断做出选择,如决定利用有限的资源去生产什么,如何生产,为谁生产,以及在稀缺的消费品中如何进行取舍,如何用来满足人们的各种需求。
稀缺定律实际上是供需关系的简化,反映的是供需的对比,当一个东西供应小于需求时,我们就可以说是稀缺的。
而人们总是认为他们最稀缺的一个是金钱,另一个是时间,所以在这个世界上只要是关于它们的事情,人们往往会失去理智,所以在这个世界上,很多时候,价值=稀缺。
可是,为什么现实中已经不缺乏的人还继续欲求呢?比如:强者还想强,快者还想快,健康者还想健康。
苏格拉底指出,这些人既然有了这些品质,这个“有”就是必定的,不管他们愿意不愿意,都得有。
“假如有人向我们说:'我本来健康,可是现在还想健康,本来富有,可是现在还想富有,所以我是想要我已经有的。’那我就该这样回答他:'朋友,你拥有着财富、健康和气力,是盼望在将来也拥有这些东西,因为不管你是否愿意,现在你已经有了。’你想想看,他说他欲求已有的东西,心里是不是在说,他现在已经有的东西,他希望将来也有?”所以,他们的内心其实“想要的是继续拥有它们”、“继续保持它们”。
在得到阿伽松的认可后,苏格拉底继续说:“爱不也是这样:一个人既然爱一件东西,就是还没有那样东西;他欲求它,就是欲求他现在有它,或者将来有它,是不是?”
所以,“一个欲求的人所欲求的是他缺少的、还没有到手的,总之是他所没有的,是本身不存在的,不在他那里的;只有这样的东西才是他所欲求的、他所爱的。”
至此,苏格拉底两个问题可以得出两个结论:
首先,爱,是对某某东西的爱,也就是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
其次,爱,是对自己所欠缺、自己没有的东西的爱,并且希望能一直拥有。
也就是说,爱是有对象的,且这个对象正是所爱之人欠缺的,爱是欲求得到一个还未拥有的东西,且欲求一直拥有。
接着,通过上面的结论来推断爱神便会得出:
爱是对某某东西的爱——“爱神所爱就是美的东西,而不是丑的东西。”
爱自己欠缺的东西——如果爱神爱美的东西,“那么,爱神就缺少、没有美的东西咯!”
“那缺少美、没有美的,你说美吗?”
“你是不是认为善的东西也是美的?”
“爱神既然缺乏美的东西,而善的东西也是美的,那他也缺乏善的东西咯!”
苏格拉底用他咄咄逼人的诘问法让阿伽松不得不承认:如果爱是对某种东西的欲求,这正是基于对那种东西的缺乏,因此爱神不美也不善。
这意味着阿伽松获得热烈掌声的赞辞被彻底推翻了,苏格拉底轻巧地用其辩证法完成了他揭示爱神本质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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