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宝栋:戏画缘
戈宝栋,男,1936年生,江苏东台人。中国画家,高级讲师,副教授,戏剧评论家。著名国画家戈湘岚之子,翻译家戈宝权之堂弟。1961年毕业于中国美术学院中国画系,曾受名师潘天寿、诸乐三、顾坤伯、邓白的授授艺,学业优异。
中国画与京剧是我国文化的两大国粹,二者有着密切的联系。中国民众喜欢看戏,在教育不很普及的过去,戏曲与曲艺是广大人民主要的知识来源。人们从戏曲中得到历史知识以及道德伦理观念。新春佳节的时候,家家户户习惯在家里张贴年画。年画的内容除了祈求新年获得丰收、保佑吉祥如意之外,大多数是些戏曲故事,甚至是直接描绘某位名角在某出戏中扮演的人物。戏,一般难得看上一回,而张贴在墙上的年画却是可以天天观赏、反复回味的。这是我国民间特有的文化流传形式。
早在明代,就出现了木版插图艺术,大多数的传奇唱本或章回小说中都刊印了木刻插图。发展到清代,木刻年画便盛行了。当时的木印作坊遍布全国,最著名的有:天津杨柳青、苏州桃花坞、山东潍坊。此外还有河北的武强、安徽的临泉、福建的泉州、广东的佛山、四川的绵竹、河南的朱仙镇、陕西的凤翔以及浙江的上虞等地。而这些木印作坊出产的年画,又以戏曲故事为大宗。这种水印木刻的风格甚至传到日本,成为日本浮世绘的传统。在1840 年,世界上首次出现摄影艺术之前,这些年画保留了我国戏曲发展历史的可贵形象资料。
戏曲演员爱好绘画者甚多,就我偏窄的视域所及,便可以列数很多。如:四大名旦都有绘画佳作传世,黄桂秋与宋宝罗都有现场作的剧目公演;梅兰芳得齐白石的亲传;宋宝罗也曾受到过齐白石的教诲;俞振飞曾拜在吴湖帆的门下;张君秋向许麟庐学画;张二鹏正式求学于江寒汀;汪正华尊我父亲戈湘岚为师……。至于喜欢结交画家朋友,并收藏名画为所好者就更多了。如:李洪春与李苦禅为莫逆;陈大濩与程十发为至交;而盖叫天、余叔岩私寓中的藏画更是十分丰富的。
画家之中热爱京剧者也举不胜举。仅我的师辈之中有李叔同、吴昌硕、关良、李苦禅、诸乐三、徐韶九等。他们不仅能够唱,而且还能登台表演。此外还有苏州的张星阶、上海的樊少云都是著名的曲家;北京的李滨声是京剧名票;上海的张聿光、胡若思、韩尚义都是为京剧舞台作过舞台美术贡献的大师;徐悲鸿曾为梅兰芳画了“天女散花”……。这些佳话,都在我国的艺术史籍中占有辉煌的一页。
(一)我的戏画之缘
我出身于书画世家,外祖父、父亲、母亲、娘舅以及兄长都是以国画为终身职业的。自幼耳濡目染,加上一些个人的天分,所以步父兄之后尘,书画也就成为我从小便确立的志向。我家住在上海,我入学之前,跟随外祖父去大新公司(游乐场)去看“大京班”是我当时最高的享受,那时我便开始迷恋上京剧了。逢年过节,积攒了压岁钱,不去买糖果与爆竹,却最爱买那些玩具刀枪,模仿戏中人物的动作,整天“野”在弄堂里舞枪弄棒,嘴里念着锵锵声,有时高声喊叫,以叫得高,叫得响为荣,直喊得嗓子出不了声才罢。到读小学的时候每遇节假日便向大人们闹着要去“大新公司”或“大世界”去看京戏。那时只需花上两毛钱,便可以日场连着夜场看个够。“大世界”中午十二点开始售票,我们几个小伙伴照例在十一点便赶到售票窗口,抢占长队的前几名。到开窗售票时候,“大世界”的门口早己就挤得水泄不通了。我们买到票之后,就以百米赛跑的冲刺劲头,直奔京剧场子而去,抢占第三排的正中位置。其时离开演还有一个多小时,几个孩子轮流去看哈哈镜,买晚上充饥的点心。当开场闹台打响时,我们的精神顿时亢奋起来,两眼直瞪瞪地注视着深红色的大幕。大幕启开,出现了绣上“协大祥绸布庄”大黑字的橙黄色二幕。虽然这只是一幅广告,可对我们来说仍有着无穷魅力。当舞台上第一个角色登场之后,我的心境便与剧情融为一体,随着剧情的展开,喜怒哀乐都与台上同步了。初中时,我开始跟留声机学唱,成为一名十分执着的“留学生”,在全校的活动中,能当众唱一段京剧,觉得非常髙兴。
1956年,我考上了中央美术学院华东分院(后来的浙江美术学院,如今的中国美术学院)中国画系。在杭州读书,每周周末,必到东坡剧院去消磨时光,交上了杭州京剧团不少朋友。一次我去找京剧团的鲍毓春团长,请求帮助我们排一出戏,鲍团长十分热情,派了人为我们排戏。我与同班的一位女生合作演出了《汾河弯》。演出时的服装、化装以及乐队全部是杭州京剧团出动的,事后却未收取我们分文酬金。现在看来,他们这种盛情是多么的难得啊!我因为几乎与全团的演员熟悉,经常从后台进进出出看“蹭戏”,给演员们画速写送他们,他们也都喜欢我。如此,我几乎把杭州京剧团所有演出的戏都看遍了。此外也先后给盖叫天、李洪春、陈大濩、宋宝罗、朱云鹏、陈幼亭、李玉声等以及外来演出的黄桂秋、李松亭赠过画,这大多数都是与东坡剧院有关。
我在进美术学院的第一学期,便斗胆去拜访久慕盛名的盖叫天,想不到这位可以作我祖父的老艺术家,十分热情地接待我,使我非常感动,终身难忘。后来我写了一篇文章“盖老,青年人的知心朋友”,发表在浙江《戏剧影视报》上面。
我与李玉声年龄相近,我的专业是中国画,业余爱好是京剧。而他是京剧专业演员,业余爱好中国画。因此我俩成了十分默契的铁哥儿们。二人都对其业余爱好达到了痴迷的程度,一旦聊起戏或画来总是没完没了,几乎所有的业余时间都花在业余爱好上面。所以我们双方的家属都戏称我们二人皆“不务正业”。李玉声还拜在我的老师诸乐三先生的门下,学一手正宗的吴昌硕的画风。我也与陈大濩、朱云鹏有着师生之谊。爱唱余派老生。李玉声参加了杭州美术家协会。我是浙江省戏剧家协会会员。
我就是这样与京剧结下了不解之缘。
(二)从京剧艺术中获得了丰富的营养
对我来说,京剧不仅仅是一种艺术享受,也是获得专业知识不可缺少的源泉,从中学到不少绘画的技巧。京剧舞台上活动的布局、色彩、音乐与形象塑造方面同中国画有着很多共通相类的成分。一本《粉墨春秋》虽然都是讲的学戏,可也是我学画的良好教材。盖派的《打虎》,武松那一身纯黑的扮相,犹如水墨画那样纯净,其中十八种亮相姿势、空间地位以及一根哨棒的开合关系,恰似中国画中空白处的巧妙经营。听黄桂秋的唱,一字一腔都有完美的收放、起讫,使我联想到工笔绘画中用线的“钉头鼠尾”以及笔画的一波三折。其波折起伏都隐于平稳之中,似有若无,天然成趣。
每当我去后台,都被那琳琅满目的盔帽刀枪所吸引,它们件件都在我的眼前争奇斗艳。那花旦的面容,近看十分夸张,浓艳的面颊与眼眶,将我们平时所见到的眼白衬托成为鸭蛋青色。因此我在画人物眼白时,都使用石青或石绿点染,很是得神。迎面走来了扮好戏的大面,其异乎寻常的高大宽厚的身躯,仿佛是庙里的金刚菩萨。但我知道这位演员本身是个十分痩小的身材。不由我折服京剧塑造形象的成功。周围各种个性突出的人物,构成了一种极其浪漫的奇特世界,我就好像沉浸在梦幻之中。为此,我非常喜欢去后台,感受那种异常的生活情趣,丰富我绘画的创作灵感。我在美院的展览厅里,最初观赏关良老师的戏画展览时,很有一种新鲜感。但只知其好,却说不出所以然来。一次我在一篇文章中读到梅兰芳对关良画的评价,他说关先生的画“一无市气,二无霸气”。这八个字使我茅塞顿开,十分佩服梅兰芳先生的精辟见解。既有深度,又明白易懂。所谓“市气”,就是为赢利而画。关良作此画时,未着眼于能卖多少钱,(以后经人们的抄作,价格上涨,这并非是关先生作画的初衷)体现了画中不含铜臭之雅。而“霸气”,就是那种权威架势。关良老师是油画教授,这些画只体现他纯朴的爱好,稚拙的笔法平易近人。经过梅大师的这一点拨,使关画的境界豁然开朗。他教会我这种品评艺术作品的招数,十分难得。以“市气”与“霸气”这两把尺子,去衡量各种艺术的品位,很是奏效的。如果以此检验舞台表演,高雅与低俗的界限,岂不泾渭分明。
一次,陈大濩先生要我给他画一幅《定军山》的黄忠。我首先考虑的是如何画得准确,因为陈大濩先生是一位造诣颇深的艺术家,为他画戏未免有些自惭形秽。所以画得非常拘谨,生怕越出武老生行当的界限。陈先生看后,毫不客气地向我指出,你这种顾虑没有必要。他对我说,戏画是画,可不是戏。如果同戏一丝不差,还要看画干吗?画就是要有画的特点,它不同于戏,也不同于剧照。要画出照片都拍不出的神情,才算是好画。画黄忠,不要考虑他属于什么行当,主要要表现出那老当益壮、所向披靡的英雄气概来,可以强调他斩夏侯渊时那—往无前的动势,不要去想那些舞台尺寸该怎么样。接着,他反复为我做了几次斩渊时的动作过程,让我印记在脑中,然后再进行刻画。如此我将此画每画好一遍,就让他看。看后再改,先后改了四次,最后才为他首肯。1988年,陈先生逝世,我写了一篇记念文章“大濩先生教画”发表在浙江《戏剧影视报》上,文中特别强调,我虽然是专业绘画者,而陈先生教我画,绝非过誉的恭维之辞,他为我开拓了绘画的创作思路,不愧是我的良师。
(三)从绘画角度看京剧
1982年,我接受了中央电视台为电视剧《西游记》作服装设计的邀请,胜任了最初两集“除妖乌鸡国”和“偷吃人参果”。为全剧的服装设计打下了基础。我的专业原本不是服装设计,所以能够接受这个任务,主要是由于多年对京剧爱好的积累。又因为在杭州剧装戏具厂下车间蹲点多次,了解有关的制作程序,否则我与戏剧服装是根本无缘的。
我也写过不少剧评文章。起初我总以为自己充其量只是一名业余爱好者,谈不上对表演艺术评头品足。1985年,浙江昆曲研习社成立,大家公推我担任副社长。因为昆曲的形势严峻,极需推广普及,但无人为此著文宣传。我只好“赶鸭子上架”,开了写剧评的文戒。第一篇剧评文章是“看昆剧《疯僧扫秦》”,发表于《钱江晚报》上。文章发表后,反响不小,受到鼓励。接着就连续写下去了。当《中国京剧》发刊时,我便订阅,并为她供稿,有幸也发表了数篇。于是在《戏剧电影报》、《京剧票界》《申报》(台湾)及《戏文》、《江苏戏剧》、《大成》(香港)、《大雅》(台湾)等报刊杂志上累计发表了近百篇文章。一篇论文《莎士比亚与中国戏曲》获文化部颁发的“王国维戏曲论文奖”。我的所有这类文章,大多都是从观赏角度来评议的,实际上是以观众的角度来看问题的。如发表在《中国京剧》上的“遗其不视”、“强化生活的形式美”和“此时有声胜无声”等。在一次协助昆曲演员张世铮整理老生表演艺术的论文时,所拟的标题是“随类赋彩”,纯粹是直接套用自《画论》中“六法”的用句。
在我身上也集中体现了戏画之缘分。绘画 与京剧对我来说,已经难分谁主谁从了。在时间与精力上,对京剧的投入已经不亚于绘画专业。二者之中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达到了水乳交融不可分解的地步。特别是我近来专门作戏画。戏耶,画耶,已经难分轩轾了。(本文获《中国京剧》“我与中国京剧”征文二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