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津家百年战记(三十)九州处置:岛津家降伏后的惨淡经营
上一篇说到,岛津四兄弟先后分别以不同的方式向丰臣家表示降伏。岛津家原本有一些将领如新纳忠元等打算坚持抵抗,但也在丰臣大军的咄咄逼人和岛津义久的苦苦劝说之下选择降伏。至此,丰臣秀吉对九州地区的军事征服已宣告全部完成。
对于志在一统天下的丰臣政权来说,仅有军事征服是远远不够的。为了能够牢牢控制九州,丰臣秀吉还要对九州地区的政治、军事、经济、社会制度进行一系列的重新调整和安排。其中最重要、最基本的,也是岛津家众人最关心的,莫过于重新分配领地。虽然丰臣秀吉已经承诺把萨摩国赐给岛津义久、大隅国赐给岛津义弘、日向国真幸院赐给岛津久保,日向佐土原乡也由岛津家久“安堵如故”,但事情尚未最终敲定,仍存在变数。而且,岛津家在肥后、日向的大片直辖领地事实上已被丰臣家没收,这些新领地将分配给谁,也是令世人瞩目的大事。
丰臣秀吉
正在众人密切关注着丰臣秀吉将如何处理九州领地的时候,岛津家却发生了一件诡异的不祥之事。
一、岛津家久暴死之谜
岛津家久于根白坂之战后患上了“风痹”之病。天正十五年(1587年)四月,岛津家久抱病前往都於郡城参见丰臣秀长,表示降伏。五月初,因岛津家久请求放弃领地成为丰臣家直臣,丰臣秀吉邀请岛津家久前来萨摩会面,岛津家久又跟随丰臣秀长来到野尻城。
然而,到五月二十七日,岛津家久突然返回佐土原城,六月五日,岛津家久在佐土原城死去。在岛津家面临生死存亡的节骨眼上,岛津家久毫无预兆的急遽死亡,其死因多多少少令人有所联想,成为日本战国史的一大悬案。
最早指出岛津家久死因的是同时代葡萄牙传教士路易斯·弗洛伊斯编写的《日本史》。
弗洛伊斯在《日本史》中写道:
“萨摩国王的弟弟(指岛津家久)是一名勇敢的战士、出色的大将,也是萨摩军队的总指挥官,人称'中务’。美浓大人(指丰臣秀长,丰臣秀长时任中纳言、参议、美浓守)担心他的投降是准备对来自京城的军队施展策略,为消除后患,美浓大人为他举行了宴会。按照日本的习惯,在吃完主菜后,要用酒杯饮酒。大人命令家臣在酒中下了毒药。中务饮下这杯酒,三天后,表现出明显的中毒征候而死去。”
按照弗洛伊斯的说法,丰臣秀长认为岛津家久是诈降,担心他暗中从事对丰臣家不利的活动,为早绝后患,便动手下毒杀死岛津家久。由此亦可见,岛津家久被丰臣家毒杀一说,早在岛津家久死后不久就流传于世上了。
弗洛伊斯觐见丰臣秀吉
据考证,弗洛伊斯曾跟随大友宗麟到大坂向丰臣秀吉请求派遣援军,在九州征伐时,弗洛伊斯极有可能在丰臣秀长大军中的大友义统帐下效力。弗洛伊斯亲身耳闻目睹,以当时人记当时事,其说法令人不得不先信上三分。
就连岛津家自己组织编撰的《岛津国史》也认同这一说法:
“于是家久往野尻见秀长,中毒发病,六月五日卒于佐土原城。”
《岛津国史》是岛津家儒臣模仿《左传》《战国策》《史记》等中国传统史书的风格用汉文写成的,多用隐讳的春秋笔法,虽然没有明确指出是丰臣秀长毒杀岛津家久,但在写岛津家久“见秀长”之后紧接着写“中毒发病”,意思就是在暗示两者之间有因果关系。
关于毒杀岛津家久的主谋是不是丰臣秀长,活跃于明治时期的历史学家、原萨摩藩士重野安绎、小牧昌业在《萨藩史谈集》中提出质疑,当时岛津家久已决定转任丰臣家直臣,已经算是丰臣家的人了,丰臣秀长不大可能未经丰臣秀吉同意就擅自杀死岛津家久,所以,杀害岛津家久的主谋,不是丰臣秀长,而是丰臣秀吉。因为丰臣秀吉极为重视参见之礼,但岛津家久自称患有风痹之症,在日向野尻城逗留了将近一个月,仍未动身前往萨摩参见丰臣秀吉,引起了丰臣秀吉的猜疑,遂密令丰臣秀长将其毒杀。
萨藩史谈集
重野安绎和小牧昌业的看法不无道理。如果丰臣家真的担心岛津家久成为日后祸患,那也应该是由丰臣秀吉下达诛杀令,而不是丰臣秀长。虽然丰臣秀长在丰臣政权中地位特殊,但也只是居宰辅之位,不能行生杀予夺的帝王之事。弗洛伊斯《日本史》的观点,未免高估了丰臣秀长的地位和作用。
然而,不论认为岛津家久是被丰臣秀吉谋杀,还是被丰臣秀长谋杀,都难以解释一个问题:丰臣家杀死岛津家久,动机是什么?
丰臣秀长
弗洛伊斯《日本史》认为丰臣秀长怀疑岛津家久是诈降,重野安绎《萨藩史谈集》认为丰臣秀吉因岛津家久未到萨摩行参见之礼而心生猜疑,理由都很勉强。此时丰臣家刚刚平定九州,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收揽人心、稳定局面,不可能仅仅因为这些捕风捉影的理由就杀掉岛津家的重要人物,无端地制造政治隐患。丰臣两兄弟都是有见识的聪明人,断不至于这样给自己挖坑。
因此,自江户时代以来,就有许多人指出,丰臣家没有谋杀岛津家久的足够动机,谋杀岛津家久的元凶,并非来自丰臣家,倒是有可能来自岛津家。
1939年鹿儿岛县政府编撰的《鹿儿岛县史》比较全面地论证了“岛津家谋杀说”。其最主要的理由是,当时丰臣家虽然距离一统天下只有一步之遥,但毕竟尚未全部完成统一大业,陆奥、关东尚未平定,北条、伊达等大名还在观望形势,因此丰臣秀吉极力笼络岛津家,给予优厚待遇,目的是将来拿岛津家做榜样,以便招降北条、伊达等大名。因此,像岛津岁久那样只是口头降伏,没有行参见之礼,也不提交人质,还拒绝接待丰臣秀吉,甚至纵容家臣向丰臣秀吉的车驾射箭,情节如此恶劣,丰臣秀吉尚且忍了,又怎会痛下狠手杀掉态度恭顺得多的岛津家久?就算丰臣家要杀一两个岛津家的重要人物,也应该是是杀岛津岁久才对,不会在岛津家久身上打主意。
《鹿儿岛县史》还进一步指出,当时最有动机杀害岛津家久的,恰恰是他最敬重的大哥岛津义久。之前岛津家久对岛津义久敬之如神、惟命是从,但他未经岛津义久同意,甚至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擅自要求转任丰臣家直臣,似乎有从岛津家独立出去的倾向。在当时的形势下,岛津义久嘴上不便提出反对,但心里难免会产生“这小子究竟想干什么”的警觉。这个时候,岛津义久最关心的问题是丰臣秀吉如何对九州领地进行重新分配,虽然丰臣秀吉已经许诺岛津义久“萨摩国一国安堵”,但岛津义久显然远远不会满足于此,他仍在寻求机会希望加封一点领地,加封的领地最好是在日向。而岛津家久在请求成为丰臣家直臣时曾说过“请给予相应的扶持”之类的话,这很像是在要求加封领地,岛津家久的领地是日向佐土原城,如果要加封领地,大概率也是在日向。在这个节骨眼上,岛津家久的做法简直就是等同于要跟岛津义久抢地盘,因为日向也就那么一点地方,分给岛津家久的多了,分给岛津义久的自然就要相应减少。日本武士原本就视领地如命根,再加上岛津义久此时正面临领地大幅缩减后带来的财政危机,为了多分一点领地,岛津义久对萌生叛意的弟弟岛津家久痛下杀手,并非没有可能。
岛津义久
还有学者认为,与岛津义久相比,岛津义弘谋杀岛津家久的动机更明显。从岛津义弘降伏后的表现来看,他显然是在努力摆脱以岛津家久为家督的岛津氏本宗家的控制,成为独立大名,并且想方设法和丰臣秀吉套近乎,意图成为丰臣政权在岛津家的代理人。而岛津家久的做法,似乎与岛津义弘异曲同工、不谋而合,他也是打算成为丰臣政权的代理人。这样两兄弟就形成了一种竞争关系。为了独享丰臣秀吉的专宠,岛津义弘不惜下毒杀死这个与其竞争的弟弟。而且,天正十五年(1587年)六月二日岛津家久在野尻城中毒时,岛津义弘身在饭野城,两地相距不过20多公里,岛津义弘从饭野城派人去到野尻城下毒,远比岛津义久方便得多。除此之外,还有一点,在半年前的丰后之战中,岛津家久战绩过于耀眼,风头完全压过岛津义弘,让岛津义弘大失面子,攻下府内城后,岛津家久纵兵劫掠,遭到岛津义弘的严厉指责,两兄弟为此已经把关系闹翻,岛津义弘现在对岛津家久痛下杀手,应该不存在太大的心理障碍。
岛津义弘(老年,关原之战时应该是这模样)
不过,总的来看,不论认为是谁谋杀了岛津家久,都只是根据一些零碎的历史事实进行推理、猜测,都没有过硬的证据支持,充满了“黑幕说”“阴谋论”的色彩。即使俨然是“目击证人”的弗洛伊斯,由于他只是一个随军的传教士,并非丰臣家的核心人物,不可能知悉如此重大机密的事情,他的消息来源,也不过是道听途说军中将士的私下议论罢了。弗洛伊斯在《日本史》中的记述,其实并不怎么靠得住。
现在越来越多的历史学者倾向于认为,岛津家久是死于“风痹”(痛风)之症,是自然死亡。岛津家久患有“风痹”,见之于《岛津氏正统系图》和岛津家有关历史文书,正是因为岛津家久患有“风痹”,行动不便,丰臣秀吉特许他不必亲赴萨摩行参见之礼,只就近去参见丰臣秀长即可。后来因岛津家久请求入丰臣家成为家臣,丰臣秀吉大感意外,才让岛津家久来萨摩会面。
中医里的“风痹”是一系列病症的泛称,多指因风寒湿侵袭而引起的肢节疼痛或麻木的病症。
明代医书《景岳全书》云:
“风痹一证,即今人所谓痛风也。”
痛风一般表现为四肢疼痛、麻木,严重者表现为关节畸形或肾功能损害,可导致瘫痪乃至死亡。痛风时至今日仍是没有特效药的痼疾,在战国时期的日本更是不治之症。考之中国历史,死于“风痹”(痛风)者多有其人,例如唐高宗李治、大诗人白居易、唐末魏博节度使罗绍威、王安石之弟王安礼等等,均是死于“风痹”。岛津家久时年40岁,已经是中年人,因“风痹”而死,亦无足为怪。
众所周知,痛风的病因是摄入嘌呤过多、嘌呤代谢长期活跃,导致尿酸盐晶体在肢体关节及周围软组织沉积,因此痛风最忌高嘌呤食物。酒类富含嘌呤,尤为痛风患者的大忌。
不幸的是,岛津家久恰恰是个嗜酒的家伙。现存大友家古文书中有一份立花道雪写给筑后国众五条镇定的书信,里面提到了岛津家久:
“(岛津)家久其人,除嗜好饮酒之外,不爱其他游玩娱乐,唯致力于武略兵法,造诣极深,实为当今顶尖人物。”
根据立花道雪的描述,岛津家久平时不爱娱乐活动,但只有喝酒是例外。可见岛津家久喜欢喝酒的事情都传到大友家去了,真可谓名声在外。岛津家久平时就爱喝酒,在根白坂战败之后,更是难免借酒浇愁,他的痛风病在这个时候突然加重乃至暴死,看似非同寻常,其实是早就埋下了病根。
岛津家久,一代名将终成过眼云烟
令人唏嘘的是,岛津家的顶梁柱、一代名将岛津家久突然死去,并未引起多大的波澜,就湮没在一片混乱的局势中了。其中原由,大概是因为:
(1)丰臣家对此事处置非常迅速且妥当。岛津家久六月五日死于佐土原城,五天之后的六月十日,丰臣家就派出丰臣秀长的心腹藤堂高虎为使者,来到佐土原城吊唁,安抚岛津家久的遗属和家臣,并传达丰臣秀吉的两条指示,一是由岛津家久长子岛津丰久继承佐土原城领地,二是要求岛津丰久继续到大坂城当人质,“觉悟次第今后引立”(意思是“根据你的觉悟程度,今后将给予相应的提拔”)。丰臣秀吉对岛津家久之死的处理方针,就是维持岛津家久生前的政策一切不变,岛津丰久的前途只会变好、不会变坏,这样就给众家臣吃了定心丸,也就没有人闹腾了。
(2)当时最令岛津家众人关注的事情是丰臣秀吉即将对九州领地进行重新分配。这才是关系到众人身家性命的大事。相比之下,岛津家久之死不过是一件事不关己的饭后谈资而已。没有人愿意在此关键时刻为岛津家久出头从而得罪丰臣秀吉。
(3)岛津家久因为爱喝酒而患有“风痹”,早已为家中众人所熟知。对岛津家久死于“风痹”,众人已有心理准备,故而见怪不怪。
当然了,对于丰臣秀吉来说,岛津家久暴死事件只是平定九州过程中的一支小插曲,无足介意。接下来,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那就是“九州新国分”(重新分配九州领地)。
二、九州领地的重新分配
丰臣秀吉对征伐九州之战一开始就胜券在握,因此他很早就着手谋划战胜之后如何重新分配领地。天正十五年(1587年)五月八日岛津义久正式降伏之后,五月十六日岛津义弘降伏之前,丰臣秀吉于五月十三日写了一份书状给驻军日向的丰臣秀长,商议重新分配领地事宜,其中透露了丰臣秀吉的一些初步想法。按照丰臣秀吉的设想,岛津义久安堵萨摩国,岛津家其余一门众(岛津家内部称为“御一家”)领地全部安堵如故,岛津义弘为日向真幸院领主、岛津家久为日向佐土原领主、岛津岁久为萨摩祁答院领主、岛津征久为大隅清水领主、岛津忠长为萨摩坊津领主、新纳忠元为萨摩大口领主、川上忠助为大隅生别府领主、北乡时久为日向都城领主等等。此外,大隅国划出一郡单独赐给伊集院忠栋,大隅国其余领地(除岛津家安堵的领地外)赐给长宗我部元亲,日向馀肥城赐给伊东义祐之子伊东祐兵,日向都於郡城赐给秋月种实,日向国其余领地全部赐给大友宗麟,肥后国则由佐佐成政从越中国改易过来。
但是,形势很快就发生了一系列的急剧变化,使丰臣秀吉不得不再次重新考虑领地分配方案。首先是,五月十六日,岛津义弘降伏,带来的人质岛津久保也让丰臣秀吉万分喜爱,丰臣秀吉决定把大隅国赐给岛津义弘,日向国真幸院所在的诸县郡赐给岛津久保。第二是,五月二十三日,大友宗麟在丰后的津久见城去世,大友义统成为大友家真正的一把手,但丰臣秀吉对昏聩无能的大友义统印象很差,之前他对大友家还算客气,都是看在大友宗麟这张老脸的份上,如今大友宗麟已死,大友家在丰臣秀吉心中的地位更是一落千丈。丰臣秀吉决定,不再赐给大友家新的领地,甚至还要削减大友家原有的领地。第三是,长宗我部元亲上书丰臣秀吉,明确表示自己愿意承担户次川战败的责任,不敢受封九州的新领地。丰臣秀吉给长宗我部元亲加封领地,原本是想补偿他在户次川之战中的丧子之痛,如今他主动谦让,丰臣秀吉求之不得,因此也就打消了给长宗我部家加封新领地的想法。
大友宗麟也死了
除了上述客观形势的变化,一些有望在九州领地的重新分配中分一杯羹的势力也在相互角逐博弈,力求在变局之中捞到最大的好处。就连丰臣秀吉已经承诺萨摩国安堵的岛津义久,也在暗中活动,企图对丰臣秀吉的决策施加影响,争取再多得一点领地,以应对即将到来的财政危机。
现存岛津家古文书中,有一份天正十五年(1587年)六月十一日岛津义久亲笔书写的文书,因文书严重残缺,不知是写给谁的,但文书中有一句话值得细品:
“如能蒙御恩受赐日向一国,愿向贵所进呈御礼金子二百枚,半国,则一百五十枚,三分之一国,则百枚。”
一般认为,岛津义久这是在准备贿赂丰臣家的某位重要人物,目的是争取获得加封日向国的领地。此事难度极大,为此岛津义久在文书中与受贿者讨价还价。这位受贿者,根据当代学者的推测,极大可能是石田三成或安国寺惠琼。
日本古代金币
六月七日,丰臣秀吉从南九州北归至筑前箱崎,在此与丰臣秀长、小早川隆景、黑田官兵卫、石田三成等人开了几天的会,于七月二日发布了治理九州领地的一系列命令,其中最重要的,自然是重新分配领地的命令,史称“九州新国分”。
按照丰臣秀吉的命令,九州领地的分配情况如下:
小早川隆景:筑前国,肥前国基肆郡、养父郡,筑后国御井郡、御原郡。居城为立花山城(后改名名岛城)。
立花宗茂:筑后国山门郡、下妻郡、三潴郡。居城为柳川城。
毛利秀包:筑后国山本郡、竹野郡、生叶郡。居城为久留米城。
筑紫广门:筑后国上妻郡。居城为山下城。
高桥统增:筑后国三池郡。居城为三池城。
龙造寺政家:肥前国佐贺郡、小城郡、神琦郡、三根郡、杵岛郡、藤津郡、神代郡。居城为佐贺城。
锅岛直茂:肥前国北高来郡。居城为谏早城。
有马晴信:肥前国南高来郡。居城为岛原城。
松浦隆信:肥前国北松浦郡,壹岐国。居城为平户城。
波多亲与:肥前国东松浦郡、西松浦郡。居城为唐津城。
五岛纯玄:肥前国五岛郡、南松浦郡。居城为深江城。
大村家前:肥前国大村郡。居城为大村城。
宗义智:对马国。居城为严原城。
佐佐成政:肥后国玉名郡、山鹿郡、菊池郡、阿苏郡、合志郡、山本郡、饱田郡、仛麻郡、益城郡、宇土郡、八代郡、天草郡。居城为隈本城。
相良赖房:肥后国球磨郡、苇北郡。居城为人吉城。
黑田官兵卫:丰前国京都郡、仲津郡、筑成郡、上毛郡、下毛郡、宇佐郡。居城为中津城。
毛利胜信:丰前国企救郡、田川郡。居城为小仓城。
大友义统:丰后国。居城为府内城。
岛津义久:萨摩国。居城为御内城。
岛津义弘:大隅国。居城为岩剑城。
岛津久保:日向国诸县郡。居城为栗野城。
伊集院忠栋:日向国庄内郡、宫崎郡。居城为鹿屋城。
高桥元种:日向国臼杵郡。居城为县城(后改名延冈城)。
秋月种长:日向国儿汤郡、那珂郡北部。居城为财部城。
伊东祐兵:日向国那珂郡南部。居城为馀肥城。
重新分配后的九州领地
由此可见,丰臣秀吉对九州领地的重新分配,旨在切割肢解岛津家几乎将要完成统一的九州政治格局,扶植了多个规模很小的独立大名,目的是使九州的政治势力碎片化,因而便于羁縻控驭。
就连岛津家本身,也被拆分成了三家:萨摩岛津义久家、大隅岛津义弘家、日向诸县岛津久保家。三家的关系若即若离,错综复杂,虽然被强行拆分,但又各自存在千丝万缕的密切联系(岛津义久和岛津义弘是亲兄弟、岛津义弘和岛津久保是亲父子,自不必说,岛津义久的女儿龟寿后来嫁给岛津久保,和岛津义弘成为亲家,真是亲上加亲),甚至被外界依然视为一个整体。在岛津家史料中,这一时期的特殊政治格局被称为“三殿体制”。
三、丰臣政权统治下的岛津家
即使是把岛津义久、岛津义弘、岛津久保三家视为一体,岛津家的领地范围与极盛时期相比仍是大大缩水了。与之相适应的是,岛津家的财政收入也大大缩水,但岛津家的家臣团基本上还是那一拨人。怎样养活这一大帮人,岛津义久大费脑筋,只能节衣缩食,惨淡经营,勉强维持着“国持大名”的脸面。
另一边,丰臣政权并不会同情岛津家,相反,他们还要千方百计地盘剥、压抑岛津家,削弱其实力、打击其威望,使其无法威胁到丰臣政权。
按照丰臣秀吉的安排,丰臣政权中负责处理岛津家事务的“取次”(联系人)是细川藤孝、石田三成二人。细川藤孝与岛津家很有渊源,早在足利义昭被织田信长拥戴进京时,细川藤孝就极力在新的足利幕府和岛津家之间牵线搭桥,充当联系人,他对岛津家的态度自然是比较友善的。但石田三成就不同了,石田三成原本就是刻薄苛酷之人,跟岛津家亦无渊源,他对岛津家是没有什么情面可讲的。所以,在和岛津家打交道时,往往是细川藤孝唱白脸,石田三成唱黑脸。
石田三成,画像
丰臣政权削弱打击岛津家的措施,具体主要由石田三成实施,包括以下几项:
(一)实行大名参勤制度
大名参勤制度是指要求各地方大名每年定期到大坂城居住一段时间,目的是让各大名与领国的关系日渐疏远,无法拥兵自重,同时也是以大名本人及家眷为人质,使其领国之人不敢轻举妄动,这是丰臣政权控制各地方大名的重要手段,并非仅仅针对岛津家。丰臣秀吉发明的这个做法后来被德川家康学了过去,并且发扬光大、不断完善,升级成为江户时代幕藩体制中极为重要的参勤交代制度。
岛津义久降伏之后,跟着丰臣秀吉前往大坂居住了两个月时间。岛津义久在大坂水土不服,肠胃病时常复发,不得不告假请求归国。丰臣政权的参勤制度没有江户幕府那么严厉,操作比较随意,丰臣秀吉看到岛津义久病恹恹的样子,心一软,也就同意了他归国的请求,但要求由岛津义弘替换前来大坂参勤。
参勤制度不仅消耗大名的精力,更消耗财力。岛津义久和岛津义弘这一来一往,都有一大批男女随从跟着,这一大群人吃喝拉撒、衣食住行就是一大笔开销。每年这样折腾几次,足够原本就已财政拮据的岛津家喝上一大壶了。
大名出行
岛津义弘此去大坂,不去不要紧,一去就暴露出问题了。天正十六年(1588年)四月十五日,岛津义弘从大坂写信给在京都办事的岛津家家臣比志岛国基(萨摩市来地头),抱怨道:
“自去年进京以来,费用甚大,然家中诸老中皆束手旁观,本应征集之反钱(往返的交通费)、屋别钱(住宿费),至今未见一文。”
原来,执掌岛津家行政实权的老中(岛津家原有六位老中,伊集院忠栋已成为独立大名,还剩下岛津忠长、上井觉兼、本田亲贞、平田光宗、町田久倍五人)消极怠工,拒绝为岛津义弘进京的费用买单。为了完成参勤任务,岛津义弘只能向各地的大商人借钱进京,一年之后,岛津义弘欠了一屁股债,他写信向比志岛国基吐槽,请求想办法帮忙解决。
岛津义久在降伏之前,已剃度出家,岛津家几位老中也全部跟着出家,当时已经身在丰臣军营中的伊集院忠栋在得知消息后也自行剃度出家,伊集院忠栋出家后法号“幸侃”,岛津忠长法号“绍节”,上井觉兼法号“一超宗咄”,本田亲贞法号“三省”,平田光宗法号“舜卢”,町田久倍法号“一玄存松”。按照战国时期的惯常做法,武士出家大多只是表达信仰的一种方式,并非真的脱离俗世入山修行。但岛津忠长、上井觉兼、本田亲贞、平田光宗、町田久倍却都以出家隐居为由,拒绝为岛津义弘效力。这背后是否有岛津义久的支持,已无从知晓。但由此可以看到,当时的岛津家中普遍弥漫着一股对岛津义弘不满的情绪,甚至认为当前丰臣政权施加给岛津家的种种苦难都是岛津义弘带来的,让岛津义弘百口难辩。
到后来,上井觉兼还真的隐居去了。上井觉兼著有《上井觉兼日记》,该日记的最后一条是天正十四年(1586年)十月十五日的记录:
“十五日,看经等如常。众中皆团结同心,此乃立功之时也。踏上征途,情况一如往常惯例。”
此后就是一片空白了。所以,《上井觉兼日记》其实是一部突然中断、未完成的著作。天正十四年(1586年)十月十五日,正是岛津家向丰后大友家发起全面进攻的时间,这段时间上井觉兼戎马倥偬,无暇去写日记,只能留待事后补记。但是,紧接着,就发生了丰臣秀吉征伐九州、岛津家举家降伏等等一系列大事,上井觉兼对前途命运失去希望,因而不再写日记,《上井觉兼日记》也就到此戛然而止。通读《上井觉兼日记》,里面内容十分详细而琐碎,可见上井觉兼原本非常热爱他的工作和生活,故而才会这样细细回味。但在举家降伏之后,上井觉兼的这份热爱已经幻灭,心灰意冷的他从此退出政治舞台,隐居于萨摩云龙寺,每日与青灯黄卷为伴。可见岛津家降伏一事,对心高气傲的萨摩武士的精神打击之大,已成为他们心中不堪回首的记忆。
《上井觉兼日记》最后一页
(二)科以沉重役务
在战国时期,战国大名一般会给治下的小领主摊派军役,要求他们派兵出战。到了丰臣政权时期,为了消耗、削弱地方大名实力,丰臣家在军役之外,又发明了“普请役”(建设工程的任务)。丰臣政权摊派给岛津家的“普请役”是为修建方广寺大佛殿提供木材,以及为丰臣家提供“巢鹰”(尚未长大、只能在巢穴中生活的雏鹰,用于训练狩猎的猎鹰)。为此,岛津家领国范围内产杉木、桧木、松木的树林都被丰臣家圈禁起来,不许当地居民采伐,即使是佛寺神社的“神木”也不能例外。
天正十七年(1589年)正月二十日,细川藤孝和石田三成连署了一份书状,发给岛津义久,要求:
“岛津家老中速速前往屋久岛,调查核实岛上林木,一一列出清单,严加约束岛上之人不得采伐。”
这发号施令的语气非常粗暴,完全把岛津义久当基层小吏使唤,而且赤裸裸地剥夺了当地居民的林木所有权,实与抢劫无异,十分蛮横霸道。也难怪岛津家上下众人都对丰臣政权怨声载道。
(三)实行刀狩
“刀狩”指收缴民间农民、僧侣等非武士阶层持有的刀、枪、弓矢、铁炮等武器,送交至京都、大坂,经熔铸后用于建造佛寺的钉、铆、铁料等,这是丰臣政权的一项基本国策,也是削弱地方势力,加强中央集权管理的一项重要措施。
岛津家降伏之后不久,丰臣秀吉就指示岛津义久尽快实行刀狩。但是,直到一年之后的天正十六年(1588年)七月,岛津家仍未开始执行刀狩政策。其实岛津家迟迟未实施刀狩,主要是因为实施难度太大。岛津家曾经实行过“兵农分离”政策,但并不彻底,各地大量存在着士、农身份不明确的豪族,如果针对这些人强制执行刀狩,势必引起他们的反抗,给本已陷入不稳定的岛津领国带来更大的混乱。此外,刀狩的标准,也就是到底什么样的刀才是收缴的对象,也不是很明确,民间再怎么样也要用到一些砍柴切菜的刀,要是不分青红皂白一律收缴,只怕要激起民变。
佩刀是武士的特权
但丰臣政权不会允许岛津家这样拖拖拉拉下去。天正十六年(1588年)七月,石田三成分别向岛津义久和岛津义弘发出内容基本相同的书状,声称:
“岛津家至今尚未进行刀狩,究竟为何?其他大名早就遵命将收缴的刀枪弓矢送交进京,尚未行动者,唯有贵家而已。请尽快分辨相关人员是否属于武士,收缴刀枪弓矢送至京都。关白殿下对此事极为重视,如果还继续玩物懈怠,不行法度,贵家恐有灭亡之虞。”
石田三成这样明目张胆地发出威胁,表明丰臣秀吉对此事已经非常不满。岛津义弘坐立不安,他指示家中众人:
“长刀一律收缴,自不必论。短刀也尽量收缴至一定数量,送至京都,勿使上方生疑。”
岛津义弘的意思是,不要再纠结那些细节问题了,先行动起来,别让人家猜疑我们。此时的岛津义弘,哪里还像一个在战场上叱咤风云的名将,只不过是一个在官场中卑躬屈膝、混口饭吃、只求放过的俗吏罢了。
(四)收回对外贸易权
岛津家的财政收入,很大一部分来自海外贸易。其中有合法的,例如与明朝、琉球的勘合贸易,也有非法的,例如岛津忠长领地坊津城的港口、萨州家岛津义虎领地出水城的港口,都是南九州的海贼据点,主要在中日两国之间从事走私贸易,可谓黑白两道通吃。
丰臣政权来了以后,首先是要求岛津家取缔海贼船,其目的是垄断海外贸易,维护统一政权的权威。其次是派使者到琉球,要求琉球王国派使者到大坂城,与丰臣政权建立直接的外交(贸易)关系。第三是要求岛津家与明朝交涉,颁发新的勘合(贸易许可证),并由丰臣家保管使用。
电影《荡寇风云》中的倭寇
上述三点,虽然未必能够全部做到,但已经反映出丰臣政权的意图,很明显就是要切断岛津家的财路,削弱其经济实力。
丰臣秀吉如此欺负人,岛津家究竟能够忍多久?在桀骜不驯的岛津家众将之中,会不会出现新的反抗者?在统一政权的体制下,岛津家又将走向怎样的前途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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