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海丨在香港,人们如何守护集体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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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集体记忆的存在,所有人匆匆向前,但旧时光也不会被抛得太远——可能就藏在某个角落里,只要你想找,总能找得到。纵然其中的有些部分可能与时代格格不入,但哪怕注定是鸡蛋碰石头,人们也要固执地记得鸡蛋被石头撞碎时的那个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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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张采薇 2016级历史系本科生
2018-2019学年秋季学期在香港中文大学交流
香港能在如此拥挤中做到相对有序,一直都是个奇迹。就中环来说,高耸逼人的摩天大楼、破旧的唐楼和优雅的殖民建筑堆在一起,有点迷人,又有点匪夷所思。在这多元、拥挤的地方,孕育出一种叫做“集体记忆”的东西,若隐若现地把所有人拴在一起。
今天的香港人大多数是战后移民的后代,可他们很快就建立了一种香港式的认同与团结,不再强调自己的来处。我猜想,这会不会是和他们热衷建构和守护集体记忆有关?
因为集体记忆的存在,所有人匆匆向前,但旧时光也不会被抛得太远——可能就藏在某个角落里,只要你想找,总能找得到。纵然其中的有些部分可能与时代格格不入,但哪怕注定是鸡蛋碰石头,人们也要固执地记得鸡蛋被石头撞碎时的那个回响。
初到香港,我先是参观了名为“大馆”的旧中区警署建筑群,有幸赶上了大馆完成活化向公众开放后的第一个展览——《大馆一百面》。
▲大馆一百面海报
一早听说这个大院里曾经风起云涌——内部的域多利监狱曾关押过越南革命家胡志明,甚至可能囚禁过国父孙中山,还有个叫戴望舒的诗人从这里走出去后,写下了《我用残损的手掌》。于是我理所当然地以为展览会大讲特讲名人故事或是警察功绩,但没想到这个展览最关心的竟是与大馆有关的街坊邻里、鸡毛蒜皮。众多的口述史视频、插画作品和场景布置,将这个老建筑群放回到旧社区的语境中去:街边老餐馆的装潢和口味数十年不变,孩子们为了耍威风加入少年警讯,警局院子里的芒果树飘香馋坏了年轻警察……
再后来,我像上了瘾一样一个又一个地参观那些老房子、博物馆,逐渐发现港人在看待自己不太悠久的历史时,好像确有某种态度和理念在里面。
上世纪50年代,政府开始在石硖尾一带兴建公共屋村。后来因太过老旧而不得不被清拆,但其中的美荷楼被保留下来改造成青年旅社和小型博物馆,介绍公屋的发展历史和公屋内的旧生活。小展馆的主旨并不是宣传政府造公屋安置移民是怎样大的功绩,而是用各种各样的模型、实物和影片,来还原柴米油盐的生活和细微真挚的感情。更可贵的是,“美荷楼旧居民网络”也在不断壮大,志愿者叔叔阿姨们时常参与展馆导赏、故事分享、史料研究等活动。
看展时,作为游客的我只感到新鲜有趣,旁边几位老人家却对着展品不住地感叹“对对,我们当年就是这样过来的……”
当然,和许多城市一样,香港政府和财团也热衷于砸钱兴建新地标。但正是因为社会各界的高度重视,城市“日新月异”的步伐似乎慢一些,许多记忆的载体得以留下来。
香港历史博物馆前馆长,历史学者丁新豹教授多年来致力于大众历史教育,策展无数、一手打造历博“香港故事”常展的他,退休后不仅继续著书讲课,还经常带领“旅游团”游览香港历史古迹。
香港大学建筑系设有建筑保育学部,是全国唯一提供建筑文物保护专科学士、硕士、博士学位的学术机构。如今学部主任李浩然和他的同事、学生正为全香港每一座建筑活化而建言献策,也在积极向社会普及“不是只有推倒重建才能挣钱,重修建筑一样可以获得经济效益”的理念。
作家陈冠中在《香港作为方法》中大声疾呼“混杂也可以是美的”,反对将城市规划等同于填海、起高楼的简单粗暴逻辑;指出只要用心经营,深耕社区,拥挤也可以是一种特色。
游客们也认同香港那些老旧的、闹哄哄的街头巷尾,是这个城市的可爱之处。你点开社交平台上与香港旅行、摄影有关的标签,会发现彩虹邨、庙街夜市、“怪兽大厦”等早已成为年轻人追捧的网红打卡地标。“购物天堂”的标签或许能吸引游客初次到访,若是深度游,必是这些真正有“港味”的角落最可爱。
市民就更不必说,第三代天星码头的拆除、湾仔老区的重建,此类新旧交替的大动作都会成为一段时间内全城上下最关心的话题,皆因一砖一瓦都承载着回忆。
《喜帖街》之所以成为经典,是因为黄伟文的巧妙构思完美契合了港人对这条街的特殊感情。这条不起眼的小路本名利东街,曾经集中了一批印刷喜帖、售卖婚庆用品的店铺。几乎所有操办喜事的新人,都会牵手走过这里。
可是旧区必须拆迁,一切都要灰飞烟灭。街坊、热心市民和政府、地产商拉锯一般斗争数年,也还是摆脱不了要被连根铲走建成商场的命运。这中间还有一个小插曲——2013年政府曾宣布将此街更名为“囍欢里”(谐音“喜欢你”),但因遭到市民强烈反对而不得不放弃这奇怪的土味名字,仍沿用其旧名。
集体记忆竟然如此强大,一条老街的清拆也能引起巨大的波澜。
旧区重建有利东街这样的反面教材,当然也有成功的例子。“蓝屋”是极罕见的有露台的唐楼,已有近百年历史,且位列一级历史建筑。在政府宣布重建湾仔后,蓝屋和周边的几栋老屋在街坊们的力争下做到了“留屋留人”——房屋修好后留出展览空间,剩下的照常住人。很快旧居民回迁,新邻居搬入,其乐融融的社区还在。这个成功的实验,也获颁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亚太区文化遗产保育最高奖项“卓越大奖”。
▲蓝屋
可是有时候这种共同记忆,在我们“外人”看来甚至有点“泛滥”。
有个叫曾灶财的底层工人,在一次受伤后性情大变,声称九龙地区是其祖先的土地,一直被香港政府非法占有。于是他自称“九龙皇帝”,五十年如一日在香港的大街小巷一遍遍写下他的“家谱”,占满整面整面的白墙。
▲“墨宝”
听完这个描述,你可能觉得这是乱涂乱画,怎可能是一笔财富?但香港人并不这样认为,他们把他的“墨宝”做成艺术品,又把他的故事写成歌、拍成电视剧,把这些字迹也纳入集体记忆的一部分。现在在尖沙咀码头某条柱子上还能看到唯一遗存的字迹,它被封存在保护罩里。
我总觉得,一个在乎自己的来处并且留得住过去的城市,就算再行色匆匆,也会是温柔的。
类似《喜帖街》的香港流行歌曲经常把这个城市形容为“家”。听了这么多故事,我愿意相信这并非歌颂,更多是一种真情流露:
呢首歌送俾我嘅香港
唔理事情有几困难 环境有几乱
你都仲系我屋企
之前是 而家系 将来都系
同热爱这片土地 大家刻骨铭记
愁或喜 生与死 也是香港地
——陈冠希《香港地》
图片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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