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盛元：《半瓢居诗词稿》序一

《半瓢居诗词稿》序

钱默存先生《谈艺录》论及“诗分唐宋”，尝曰：“唐诗宋诗，亦非仅朝代之别，乃体格性分之殊。天下有两种人，斯分两种诗。唐诗多以丰神情韵擅长，宋诗多以筋骨思理见胜。曰唐曰宋，特举大概而言，为称谓之便，非曰唐诗必出唐人，宋诗必出宋人也。”以此为衡，邓兄世广之作，就总体而言，似更近唐诗。如“猿啼红雨落，鱼跃翠萍摇。揽月楼无恙，横舟仙可招”（《汉中南湖泛舟》）、“出岫云无息，凌波梦有龙。湖光留我影，山色匿仙踪”（《青田千峡湖船上》）、“车非鱼入海，心似鸟飞天。松戴迎尘雪，村笼煮酒烟”（《壬辰岁暮天山访雪》）、“平生眼界未云空，人自风流我固穷。识得剑门新酒冽，冰壶从此寄川中”（《旅蜀途中，剑门纳徒》）、“杯中云影三洲远，笔下烟津一棹横。双塔巍峨迎曙色，孤鸿嘹唳带秋声”（《温州江心屿纪游》）、“晴峦飘渺轻云远，烟树婆娑栈道长。雨洗蓝天鹰翅健，花铺绿野马蹄香”（《春访江布拉克》）……观上引各例，皆以情景为主，即间有说理，亦寓于情景之中，是以蕴藉空灵，兴象高远，神馀言外，颇耐涵泳。此等佳篇，诚如胡元瑞《诗薮》所谓“体正格高，声雄调正，积习之久，矜持尽化，形迹俱融，兴象风神，自尔超迈”是也。

然生丁此世，即闭眼塞听，亦有刿目惊心之事，纷至㳫来。故发为吟咏，自必骨鲠在喉，不吐不快矣。余曾读林昭烈女《血诗题衣》九章，但觉字字滴血，恍恍然大夜弥天，丛榛蔽野，不知今世何世，思欲和之，而一语未得。世广兄则逐篇步韵，句句可圈可点，其中“几处坑灰埋烈士，千年血雨溅昏王”、“恣将猎猎三旗立，难哺嗷嗷众口开”、“大棒抡圆嗟命贱，小鞋穿扁感心灰”、“也爱吟诗听马屁，常将令箭换鸡毛”、“落笔千篇呈血色，出墙十步有芳尘”、“沥血题诗字深浅，呼风吹梦事艰难”、“风雷激荡十年短，云水翻腾一羽轻”、“杀人收费真无道，取义捐躯故有文”、“万岁千秋皆妄想，公平正义许追求”等，皆于我心有戚戚焉，读之令人顿起忠愤之心，频洒伤时之泪。此类作品，在《半瓢居诗词稿》中为数不少，风格亦与平素之蕴藉空灵有别。因忆袁中郎《叙小修诗》所说：“大概情至之语，自能感人，是谓其诗可传也，而或者以太露病之。曾不知情随境变，字逐情生，但恐不达，何露之有？且《离骚》一经，忿怼之极，党人偷乐，众女谣诼，不揆中情，信谗齌怒，皆明示唾骂，安在所谓怨而不伤者乎？穷愁之时，痛哭流涕，颠倒反覆，不暇择音，怨矣，宁有不伤者？”此迅翁所以有“弄文罹文网，抗世违世情。积毁可销骨，空留纸上声”（《题<吶喊>》）之叹也！世广兄此类直抒忧愤之作，最见其凛然风骨；就美学层面看，孔夫子“辞达而已矣”（《论语卫灵公》）与袁宏道“夫迫而呼者不择声，非不择也，郁与口相触，卒然而声，有加于择也”（《陶孝若枕中呓引》），庶几近之。

世广兄之词，气格类乎须溪、同甫，而又极富个性，如“天河谁挽沧浪？凭洗尽人间贪与狂。信秦医药苦，疗兼标本；周庖刀利，剜净脓疮。祛腐生肌，温阳补血，徐进三餐正气汤。君休笑，用歧黄秘术，国泰民强”（《沁园春·丙戌寄语》），既扣住自家行医职业，又见“痌瘝在抱”之济世情怀，此非医和所言“上医医国，其次疾人”乎（《国语·晋语》）？余最赏其《贺新郎·东坡赤壁怀古》一词：“江岸徘徊久，问东风、黄州故事，汝今知否？两赋一词沧桑句，豪气犹冲牛斗。赤壁下、涛声雷吼。问鹤放龟亭寂寞，料周郎苏子魂应瘦。夕照远，暮云厚。铜琶铁板凭谁叩？想曹刘、回眸微笑，楚歌依旧。天下英雄功业老，不碍青梅煮酒。灰烬里、仓皇奔走。一自江山归一姓，便精神抖擞追穷寇。狡兔死，再烹狗。”上片怀古，下阕伤今，恍聆海雨天风之曲，中含幽忆怨断之音，骎骎乎直摩坡仙之垒矣。

世广兄寄迹天山之下，塞外荒云，襟间豪气，融为一体；又遍读群书，壮游九域，眼界既宽，识见自卓。其敏捷才情与渊深学养，素为余所钦慕。今值其《半瓢居诗词稿》问梓，索序于予。遂不揣浅陋，发此喤引。不当之处，还乞世广兄及广大读者赐正，是所幸焉。

乙未孟夏，时维西历二0一五年五月十日，剑邑熊盛元草于洪州

【诗评万象】编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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