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繁华:不幸的幸运儿——论《金瓶梅》中春梅的形象

《金瓶梅》里的奴婢中,出身低贱命运最好的莫过于庞春梅了。
“金瓶梅”者,金莲、春梅、瓶儿也。仅此一端,亦不难看出她在书中所处地位之重要。
她是个幸运儿,在西门庆家的奴婢群中,是个佼佼者。先是月娘房里的丫头,比别人有体面;后伏侍潘金莲,又被西门庆收用得宠。
于是侍宠生骄,以咄咄逼人的气势行事,奴婢小厮们皆侧目而视;如果西门庆不死,大有升为宠妾之可能。
而卖在守备府之后,又因生子得宠,贵为守备夫人,受诰封,戴珠冠,地位显赫,连昔日的仇人吴月娘也不得不低三下四地趋奉她。
她经历过人世沧桑,饱尝了世态炎凉。
但是社会却把她扭曲成畸形人物,造就出她的变态心理,使她淫死而告终。

邮票 · 金瓶梅人物庞春梅

身为奴婢不甘人下

在中国封建社会,奴婢向无人身自由,他们必须俯首帖耳,奴颜婢膝,不许违逆主子的意志;更不准反抗。
否则,就要受主子的处罚,或打骂,或拍卖,或陷害致死。《金瓶梅》中的许多奴婢都是在这种摧残中挣扎度日的。
秋菊无一日不挨打受骂,来旺儿被西门庆陷害差点死去,宋惠莲被迫害自杀,等等。
但春梅却是个例外,虽为奴婢,却可以不守本分,不受侮辱。
她不象一般奴婢那样一味地巴结主子,有时连月娘也不放在眼里,她矜持自傲,不甘人下,没有一般奴婢的自轻自贱心理;她不甘人下,有着爬上主子位置的野心。
春梅的野心和志向,在二十九回“吴神仙贵贱相人”中有着生动的描绘。
吴神仙相她“山根不断,必得贵夫而生子,两额朝拱,主早年必得珠冠。”
对此,吴月娘大不以为然,压根儿瞧不起她,不信这个奴婢会有这般好运,睥睨地说:
“我只不信说她春梅后来戴珠冠,有夫人之分。端的咱家又没官,那讨珠冠来?就有珠冠,也轮不到他头上。”

不甘人下的春梅对月娘的卑视非常不满,忿忿不平地对西门庆说:
“常言道:凡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从来旋的不圆砍的圆。各人裙带上的衣食,怎么料得定?莫不长远只在你家做奴才罢!”

言为心声,这句话虽然含着气愤,但却反映出她对自已所处的受压迫歧视的奴婢地位不满,她有改变自已地位的强烈欲求,萌发了争取平等的意识。
当然,她的这种不平之气,不是出于反对阶级压迫的觉悟,而是不甘人下的自发感情的流露,是针对月娘对自己的歧视而发的。
但这种欲求却孕含着对主尊奴卑礼数的冲击。春梅之所以不守奴婢的规矩礼法,与她这种不平之气有很大关系,但不幸的是,那个“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的社会给她灌输了太多的不平等意识,因而她也歧视那些地位比她更低的奴婢。
春梅在伏侍月娘时,地位虽然比别的奴婢高,但因为未得宠,所以也没有表现出与众不同的特点。
当她被西门庆选去侍候潘金莲后,就完全变成了另外一副模样,成了一个惹不起的“合气星”。
那么,她锋芒毕露的主要原因是什么呢?除了与上面所说的心理因素有关外,更主要的原因是因为西门庆的宠爱、骄纵和潘金莲的抬举、支持,因而恃宠生骄。
她“性聪慧,喜谑浪,善应对,生的有几分颜色,西门庆甚是宠他”。
在征得潘金莲的同意后又收用了她。妒忌心最强、醋意最浓的潘金莲之所以乐意让出房子供他们淫乐,目的在于既以此讨西门的欢心和宠爱,又拉拢春梅做自己的死党。
“妇人自此一力抬举他起来,不令他上锅抹灶,只叫他在房中铺床叠被,送茶水,衣服首饰拣心爱的与他,缠的两只脚小小的。”

不甘人下的春梅果入其彀,她们联成一体,沆瀣一气,卷入了西门庆妻妾争宠斗娇、争权夺利的斗争,她在“家反宅乱”的冲突中起了兴风作浪、推波助澜的作用,成为一个惹不起的人。
由于她恃宠生骄对别的主子就不放在眼里,在称呼和言谈上不尊重主子,无视规矩礼法,甚至对西门庆竟敢以撒娇作痴的方式顶撞。
潘金莲曾宣扬她谁都不怕,包括西门庆在内,“着紧把他擦扛的眼直直的”!
十二回写李桂姐受到潘金莲的冷遇,便迁怒于西门庆,并逼西门庆剪潘金莲的一绺头发以示报复,西门庆回家假装发怒,叫春梅拿鞭子侍候,春梅偏不去拿,反数落西门庆:
“爹,你怎的恁没羞!娘坏了你什么事儿?你信淫妇言语,来平地里起风波,要便搜寻娘,还教人和你一心一计哩!你教人有刺眼儿看得上你!”

说完拽上房门走了,弄得西门庆无可奈何。
在李瓶儿生子得宠后,西门庆冷落了潘金莲,这不仅引起潘金莲的怀恨,春梅也站在潘金莲一边表示不满,对瓶儿表示不恭,有时借机顶撞西门庆和瓶儿。
如三十回写潘金莲回娘家给母亲作寿,天晚尚未归来,西门庆却象没事人一般只顾和瓶儿饮酒取乐,春梅气愤地走到跟前半含责难地说:
“你们自在吃的好酒儿!这咱晚,就不想使个小厮儿接接娘去?只有来安一个跟着轿子,隔门隔户,只怕来晚了,你倒放心!”

西门庆、李瓶儿不仅未生气,反招呼春梅一起吃酒,春梅说懒得吃,瓶儿又故作亲热地说:“左右你娘不在,你吃一钟儿怕怎的?”
不想反惹得春梅更不耐烦,说了一番不恭敬的话,“有娘在家不在家便怎的?就是娘在家,遇着我心理不耐烦,他让我,我也不吃。”
这种不卑不亢、软中带刺、无视尊卑上下、给瓶儿以没趣的话,正是她性格的鲜明体现。
对别的主子也是如此。
孙雪娥因说了一句讥刺她的话,她便唆调潘金莲与之结怨,致使孙雪娥三次被打。
李娇儿因李铭所谓调戏春梅事,被春梅和潘金莲比鸡骂狗地臭骂一顿,不敢言声。
她对月娘的态度,也远远背离了奴婢对主子应有的行为准则。
按说,她原是月娘房里的丫头,本应尊重月娘,但由于她和潘金莲抱成一团,共同的利益决定了她要把月娘作为对手,而月娘说她没有做夫人带珠冠的轻蔑态度,使她记恨在心,看“毁骂申二姐”,实际上是发泄了她和潘金莲对月娘的不满。
申二姐是月娘招来的艺人,春梅竟敢凌驾于月娘之上,对她发号施令,不让月娘知道,擅自撵出家门,连轿子都不让坐。
俗话说,打狗还要看主子,春梅却谁的人情面子都不顾,蛮干了一通,这无异于故意让月娘丢丑。
月娘被气得发疯,骂道:“怪不的,俺家主子也没那个主子,奴才也没个规矩,成什么道理!”
“合理都象这等,好人歹人,都乞他骂了去,也休要管他一管儿了?”
但这位身为下贱又自视甚高的春梅,不仅不认错反而认为月娘当众骂她是奴才,使她丢尽了脸面,忍受不了,气生气死,整整哭了三四日,汤水儿不进。
为此事,潘金莲和月娘大闹一场,结下天大的冤仇。
西门庆对双方都取安抚政策,设专席请春梅金莲,以示抚慰,事情才平息下来。
春梅那里还象个奴婢,俨然是西门庆的第七房宠妾了。

皋鹤堂本


恃宠生骄欺强凌弱

春梅被西门庆收用后,又受到潘金莲的青睐,自恃得宠,在许多场合下兴风作浪,上欺下压,把家中大小不放在眼里,露出一副凶狠的面孔。
玳安在六十回中曾这样评论道:“虽故俺大娘好,毛司火性儿。一回家好,娘儿每亲亲哒哒说话儿。
你只休恼恨着他,不论谁,他也骂你几句儿。总不如六娘,万人无怨,又常在爹根前替俺们说方便儿,随问天大来事,受不的人央,俺们央他央儿,对爹说,有个不依。
只是五娘快戳无路儿,行动就说,'你看我对你爹说’,把这打只提在口里。如今春梅姐,又是个合气星,天生的都出在他一屋里。”
“激打孙雪娥”,完全是由春梅一手造成的。潘金莲初到西门家,名声臭,不仅妻妾不大瞧得起她,连宋惠莲等奴婢也瞧不起她。
孙雪娥多次宣扬她毒死亲夫武大的恶迹。
潘金莲明白,要想在西门家站稳脚跟,既要买住西门庆的心,还要借助西门庆的手震慑住家中大小人等,于是便利用冠群芳的色艺和结帮拉派的手段“恃宠生骄,颠寒作热,镇日不得个宁静,性极多疑,寻些头脑厮闹”。
不久便以心狠手毒而出名,别人不敢惹她。而春梅“又不是十分耐烦的”,仗着得宠耍威风,以使别人不敢小视她,娘儿俩沆瀣一气,互相利用。
一日,金莲为些零碎事情,不凑巧骂了春梅几句。
春梅没处出气,便到后边厨房找孙雪娥生事,“捶抬、拍盘、闷狠狠的模样”,孙雪娥看不过,戏弄她“想汉子便别处去想,怎的在这里硬气?”
这一下惹恼了春梅,暴跳起来,雪娥见势不再开口,但春梅却不肯罢休。回去便添油加醋地挑拨金莲与雪娥结仇,“他还说娘教爹收了我,俏一帮儿哄汉子。”
故意激怒潘金莲去孳生事端,致使西门庆三打孙雪娥。激打孙雪娥只不过她们娘儿俩杀一儆百的手段。
孙雪娥是她娘儿俩打击的第一个对象。春梅所以敢于欺凌地位比她高的孙雪娥,主要是她在潘金莲的影响下歧视孙雪娥。
潘金莲挖苦孙雪娥说:“没廉耻的小妇人,别人称道你便好,谁家自己称是四娘来。这一家大小,谁兴你,谁数你,谁叫你是四娘?汉子在屋里睡了一夜儿,得了些颜色儿,就开起染坊来了。”
孙雪娥深知春梅敢于欺上凌下胆大妄为就是因为有潘金莲做后台,“我骂他秃也瞎也来?那顷这丫头在娘房里,着紧不听手,俺没曾在灶上把刀背打他,娘尚且不言语。可可今日轮他手里,便骄贵的这等的了!”
春梅与孙雪娥的仇恨自此不断加深。当孙雪娥被卖到煊赫的守备夫人春梅手下为奴时,春梅便把往日的仇恨一古脑儿发泄出来,处处刁难她,辱骂她,并要仆人当众把她的衣服扒光,重打几十大板,这种污辱连周守备都觉得过分,提出异议,但狠毒的春梅便以摔死儿子作要挟,弄得守备大人也无可奈何了。
不仅如此,还非要把孙雪娥卖给妓院不可,让她受尽苦不堪言的蹂躏。春梅之凶狠,真真不负金莲之教诲了。
如果说利用权势向仇人孙雪娥进行报复尚属事出有因的话,那么“毁骂申二姐”则表现了她无事生非、狂妄不可一世的丑恶嘴脸。
申二姐是个盲艺人,是月娘招来的客人,正在月娘房里演唱。
春梅被如意儿、迎春等奴婢请去吃头天晚上西门庆用过的残酒剩菜,春梅认为这种“宴请”是她的一种体面,于是在酒阑兴酣之际以主子的姿态,指派小厮:“替我后边叫将申二姐来。你就说我要他唱个曲儿与姥姥听。”
出乎意料,不仅未请来反而受辱,她认为脸面、尊严丢失殆尽,简直无法忍受,“三尸神暴跳,五脏气冲天,一点红从耳畔起,须臾紫遍了双腮,众人拦阻不住,一阵风走到上房里,指着申二姐,一顿大骂道:……你无非只是个走千家门、万家户、贼狗攮的瞎淫妇……俺家本司三院唱的老婆,不知见过多少,稀罕你这个儿。”
“趁早与我走,再不要来了。”
申二姐不忿,说:“我没的赖在你家?”
春梅听后气急败坏地骂道:“赖在我家,教小厮把鬓毛都挦光了你的!”
之后,她又到如意儿她们那里恶狠狠地炫耀道:“乞我把贼瞎淫妇一顿骂,立撵了去。若不是大妗子劝着我,脸上与这瞎淫妇两个耳刮子才好,他还不知道我是谁哩!叫着他张儿致儿,拿班做势儿的。”
身为奴才、地位又不比申二姐高的春梅,所以敢于对月娘的客人大动干戈,对自己的同类如此凶残,一方面说明她恃宠生骄到了忘乎所以的地步,另一方面暴露出她和潘金莲想称霸于西门庆家的目的。
潘金莲暗里逞着她闹,明里又公开保护她、帮着腔的闹。
春梅对地位高于她的主子们都是如此之凶狠,对地位比她低的奴婢们的态度更为恶劣。
且不说秋菊挨了她不计其数的打骂,小厮们也是那么的畏惧她,即使有功于她的守备府仆人张胜,一旦触犯了她,也要遭其毒手,几乎被她和陈经济合谋害死。
她仗势凌人,欺压同为奴隶的阶级姐妹,没有体恤之情,她要在打击别人中抬高自己,她深受着统治阶级等级观念的影响。
她身上固有的劳动人民的美德,被统治阶级的腐朽意识侵蚀得所剩无几了。

淫糜成性熏陶使然

《金瓶梅》以金莲、瓶儿、春梅的名字命名的含义,除了因她们三人淫荡和不得善终的共同特点外,还因为她们代表了三种不同境遇中妇女的命运。
潘金莲出生于穷裁缝家,命运悲惨。虽跻身于上层社会并以色艺得宠,但始终是统治者手中的玩物,她虽有家庭、婚姻、财势等各种欲望的追求,但都没得到满足,最后怀着一腔怨愤,惨死在武松刀下。
瓶儿命运较好,她长期生活于上层社会中,一直受宠,按说婚姻也是美满的,她有钱、有势、有权,这正是潘金莲追求而未得的。
但她那腐糜淫荡的恶习害了她,先与西门庆通奸,又转移了财产,气死丈夫,等不及西门庆要她,又嫁给蒋竹山,又厌恶蒋竹山无能,再适西门庆,终因淫荡无行而“获罪于天,无所祷也”,血崩而死,不得善终。
庞春梅虽是奴婢出身,却运气最好,一再获宠,竟至成为守备夫人的风云人物,潘金莲生前追求而未到手的地位、财产、权力等等欲求,她都得到了,可悲的是终因淫欲无度而丧命,自然也算不得善终。
她们的命运和结局,便是《金瓶梅》作者因果报应观点和劝惩思想的体现。
春梅的淫荡有她自己的特点和发展过程。她在西门庆死亡前后,判若两人。
西门庆活着时,她虽然失身于西门庆,但除了偶尔和西门庆淫乐外,从没有主动去勾引别的男人,甚至当李铭醉酒后按了一下她的手,也被她痛骂一顿,这是不是说明她有贞操、很正经呢?
如果把她前后的思想行为联系起来看,就可以知道,骂李铭是她装腔做势给人看,是等级观念和势利眼的表现。
她本是正妻月娘的丫头,比别的奴婢有脸面,侍候潘金莲得宠,又被西门庆收用,她认为这是一种体面,何况西门庆又许诺她有了娃儿就升为妾,便自高自大起来。
李铭虽是二娘李娇儿的弟弟,但他们生活在社会地位最低的行院中。潘金莲和李娇儿的矛盾、潘金莲卑视李娇儿的思想,无疑对春梅产生了影响,因此,她认为李铭的行为是对她的人格污辱。
于是娘儿俩满嘴王八、乌龟地骂,指桑骂槐,何尝不是她们二人联成一气对付李娇儿的一次行动,又何尝不是她们想称霸西门家的一次表演。
如果这件事发生在陈经济身上,情况就会不同,虽然这时还不至于发生“画楼双美”的丑事,但春梅决不会摆出如此“正经”的面孔。
春梅是潘金莲衣钵的传人。
潘金莲、西门庆的糜烂生活严重地腐蚀着她那稚嫩的心灵,随着她年龄的增长,阅历的加深,越学越坏,越陷越深。
西门庆生前,即前八十回中,她和西门庆的关系保持着距离,不超越潘金莲所能容忍的限度,对陈经济还没有暖昧的表示。
但是,潘金莲、西门庆之间的许多下流淫秽的生活都不避春梅,要她侍候。
连“潘金莲醉闹葡萄架”的各种丑态表演,也不让春梅避开。至于潘、陈之间的调情、幽会也是不避春梅,有时还让她充当牵线人。
西门庆一死,潘、陈之间的荒淫勾当更不避讳春梅,而且多方拉拢她、关心她,投之以桃,报之以李,春梅更加死心塌地和金莲抱成一团,不仅全力撮合他们的丑事,而且也逐渐参与其中,作弊养汉。
“画楼双美”固然是应潘金莲的要求而下水,也是她再次向金莲表示了忠心。如果说“画楼双美”时春梅还忸怩作态稍稍脸红的话,那么此后三人赤条条醉卧一起的行为,已把她那一点点羞耻之心全部掩灭了,以至说出毫不顾廉耻为自己悖伧丧德丑行辩护的话:
“娘,你老人家也少忧心。仙姑,人说日日有夫……如今爹也没了,大娘他养出个墓生儿来,莫不也来路不明?他也难管你我暗地里的事。你把心放开,料天塌了,还有撑天大汉哩。人生在世,且风流了一日是一日。”

这和潘金莲及时享受淫乐的哲学如出一辙。
潘曾说:“算的着命,算不着行……随他,明日街死街埋,路死路填,倒在洋沟里就是棺材!”
其实,这正是以西门庆为代表的统治者追求腐朽淫糜生活的哲学,可见春梅是彻底的堕落了。
及至她在媒婆家等待拍卖时,仍无悔悟之心,一方面把责任推在经济身上,说:“姐夫,你好人儿,就是个弄人的刽子手!把俺娘儿两个弄的上不上,下不下,出丑惹人嫌,到这步田地。”
另一方面又积习难改,“两个干讫一度作别,比时难割难舍。”
这时,陈经济并没有拯救她出苦海之意,但她处如此之困境,仍迷恋着陈经济的风情,因此,在她贵为守备夫人后,时刻记挂着陈经济,令手下人各处寻找他。
游旧家池馆时,又让妓女唱《懒画眉》,寄托他牵挂陈经济的情思。
所谓“一向心中牵挂陈经济,在外不得相会,情种心苗,故有所感,发于吟咏。”
她后来收留了陈经济,便假姐弟之名,行夫妻之实;她还一再私仆人,最后淫死在周义身上。
对春梅的淫行向来有不同的看法。有的论者认为作者对她有偏爱,因此前半部虽然写她失过身,但完全不写她的淫行,似乎不想让她出丑。
有的认为春梅骂李铭,是敢于正色防邪,似乎也有贞操感;但后二十回又写得不堪入目,岂不是形象前后不统一?
其实,这既不是作者的偏爱,也不存在形象不统一的问题,这正是人物性格发展的必然。
前半部虽然没有过多地写她的淫糜生活,也决不是说她有贞操观念,对这个问题,前文已作了分析。
春梅和西门庆的淫乐调情所以保持一个限度,乃是因她深知潘金莲的为人,虽然她的行为得到了潘氏的许可,金莲的宽容也是有限度的,如不节制,也必然得罪潘。
宋惠莲和西门的淫乐本来也是得到潘金莲的同意的,但宋锋芒毕露,行为过了度,终遭毒手。如意儿屡遭潘金莲嘲骂,李瓶儿之死也与潘金莲的妒忌有关。
聪明的春梅在血的教训面前怎能不谨慎处事,克制自己,收敛行为。她知道只有让潘金莲放心、欢心,才能得到宠爱,尔后有所作为。
西门庆死后,潘金莲靠山已倒,已无威可施,春梅做妾的幻梦也随之破灭,前途茫不可知,也就无所顾忌地和陈经济、潘金莲一起过着朝生暮死的生活,秽乱西门的家庭。
当她做了守备夫人,又因子得宠后,其淫荡生活无人敢于干涉,更加为所欲为,放纵自己,以致达到肆无忌惮的地步。
如果说潘金莲是中国小说史上第一个成功的淫妇典型,那么庞春梅便是步其后尘的第二个。

貌似宽容 实乃骄矜

春梅和经济都是被月娘赶出西门家大门的,一个是净身被卖,一个是被毒打一顿,只身撵走,但是二人对月娘的仇恨态度却有很大不同。
春梅清明节给潘金莲上坟偶遇月娘时,不仅没有刁难、报复,反而待之以礼。
经济听说后怒斥春梅道:
“姐姐,你好没志气!想着这贼淫妇,那咱把咱姐儿们生生的拆散开了,又把六姐命丧了,永世千年,门里门外不相逢才好,反替他说人情儿?……有我早在这里,我断不教你说人情。他是你我仇人,又和他上门来往做什么?六月连阴,想他好晴天儿!”

春梅只得自圆其说地答道:“过往勾当也罢了。还是我心好,不念旧仇。”
春梅果真是不念旧仇的人吗?否。
看她报复孙雪娥的残忍手段、打骂秋菊等人的种种恶迹,就足以说明她的心眼并不善良。
那么,她对月娘的怨恨情绪又为什么不见了呢?这是不是如某些论者所说,对月娘待之以礼是她十足奴性的表现呢?不能简单地论断这个问题。
春梅对月娘的怨恨情绪不可能忘得干干净净,她以德报怨的做法,是由多种心理因素促成的。
首先,月娘拆散他们三人的关系,虽然惹得他们怨恨,但无可指责。
春梅是奴才,没有选择主子的自由,月娘把她转卖,于理不悖,她对月娘也无可指责,只是罄身赶走,未免过狠一点。
而从她在王婆家抱怨陈经济的话来看,说明她并没有把月娘视为死放,事实证明,她是把雪娥、秋菊当作主要仇人。
况且,她在月娘跟前并未受到亏待,虽被赶生怨,但并非死敌,因此,在突然碰到月娘时,以礼相待,其心情可以理解。
其次她虽然被月娘卖掉,但却因祸得福,实现了她做夫人戴珠冠的愿望,社会地位、名誉等等均在月娘之上。
今日永福寺突遇,正是她志得意满之时,而月娘家业逐步凋零,威风大减,两相对比,春梅那种骄矜的心理、炫耀之情,油然而生。
无须反唇相讥、痛加辱骂来进行报复,已使月娘感到羞愧难当,处处陪着小心,不住地自责着:“一向奴多缺礼,没曾看你,你休怪。”
不住地喊着“周奶奶”“好姑娘”,真可谓谦恭有加了。吴大妗子也对春梅的礼遇受宠若惊,连声说“折杀老身”。
具有戏剧意味的是,春梅越是有礼,月娘越是紧张,局促尴尬,说话越不得体,蠢笨可笑。
游旧家池馆时,虽礼节不差,她却是以君子不记小人过的襟怀处之,她愈是宽容月娘,则愈使月娘感到惶恐,侍候惟恐不周。
比如月娘得知春梅想要金莲的螺甸床留个思念,因已卖掉,月娘叹息了半日说:“好姐姐诸般都有——人没早知道的。”
这话里有惭愧,有自责,有感慨。在这些交往的过程中,春梅以居高临下的姿态,骄矜的心理,显示了自己的尊贵,感到了自身的价值,心理上得到了极大地满足。
因此,不能把她待月娘以礼,看成是奴性十足的表现。第三个心理因素是,西门家还有一定的社会地位,与官府仍有一定的关系,春梅纵使报复,也奈何不了月娘,反而落个仗势欺人的名声。
第四个心理因素是她还有求于月娘。现在她虽然身卧福地,但还怀念着过去的风流岁月,有着“衣锦还乡”、旧地重游以凭吊潘金莲故居的想法,还想求月娘把潘金莲的螺甸床给她作个存念。
总之,这诸多因素决定了她只能对月娘待之礼,才不失为守备夫人的风度。

感恩图报 情真意切

月娘治乱整顿的第一步是拔掉眼中钉,先卖春梅、继而撵走经济,再卖金莲。
消息传来,犹如当头一棒,使金莲目瞪口呆,“就睁了眼,半日说不出话来,,不觉满眼落泪。”
殊料春梅听到自已被卖的消息后,不仅一点眼泪没有,反而劝慰金莲道:
“娘,你哭怎的?奴去了,你耐心儿过,休要思虑坏了。你思虑出病来,没人知你疼热的。”

这是多么贴心的话语,其情义宛然在目。说完便带着满腹的怨恨和对金莲的思念之情,跟着媒婆薛嫂“头也不回,扬长决裂出大门去了。”
作为没有人身自由的奴婢,卖与留皆随主子,留与去都是无可无不可的事。
春梅虽有错,但她曾做过月娘房里的丫头,又被西门庆收用,月娘却把她罄身卖出,此举不可谓不绝情。
既然到了恩断义绝的地步,春梅除了记挂亲人潘金莲外,也就毫无留恋之处了。
何况西门庆已死,她那做妾的幻想破灭,在这个妻妾成群互相倾轧的大家庭中又有什么前途可言呢?况且吴神仙的话还响在耳畔,换个主子也许会有更好的前程呢!
由于春梅和金莲的处境不同,其襟怀也就有很大不同。
春梅又是一个重感情的人,不论她在媒婆家受难时,还是在守备府享福时,都惦念着潘金莲。
她与金莲既是主奴关系,又是风月场中的挚友,昔日的生活对她是如此重要,她是不会忘记的。
激打孙雪,毁骂申姐,正色骂李铭,等等,哪次不县潘金莲卫护着她,怂恿着她?
她的荣辱紧连着潘金莲,因此,她才能在被卖时对惊呆了的金莲说出如此体贴入微、情深义切的话语。
她贵为守备夫人后,经常记挂着金莲,听到金莲在王婆家转卖时,就积极设法救金莲出火坑,啼啼哭哭对守备诉说:
“俺娘儿两个,在一处厮守这几年,他大气儿不曾呵着我,把我当亲女儿般看承。自知拆散开了,不想今日他也出来了,你若肯将他来,俺娘儿们还在一处过好日子。”

谁能说这不是真情的流露,是感恩图报的肺腑之言?
当听到金莲被武松杀死无人认领埋葬时,又是春梅越不过娘儿们的情肠,担着风险和骂名儿,出钱差人买棺材,认领尸首葬在永福寺内。而陈经济虽有此心却不敢办理这事。
清明节时假装做梦哭醒恳求守备准她去给金莲上坟,说:“我梦见我娘向我哭泣,说养我一场,怎地不与他清明寒食烧纸儿,因此哭醒了。”
这真情的假梦,深深打动了守备的心,点首应允道:“这个也是养女一场,你的一点孝心。”
试问西门家中众多的奴婢中,哪-一个对主子有如此之真情呢?
及至游旧家池馆时,又专门去看她们昔日的居室,看到“只有两座橱柜,床也没了”,不禁触景生情,感慨万千,
“想着俺娘那咱争强不服弱的,问爹要买了这张床。我实承望要回这张床去,也做他老人家一念儿,不想又与了人去了。”
又当着月娘等人的面,一再讲金莲爱护她的主仆情谊。这一切说明,她对同舟共济的潘金莲有着真情实意,对其悲惨结局有着深切同情。
从春梅身上我们看到,封建统治阶级的没落思想和腐糜生活严重地侵蚀了她的灵魂,劳动人民的美德所剩无多。
她虽然对地位高于她的统治者们表现了某种程度的不满和对立,有着平等的要求,这是基于摆脱奴婢地位挤进统治者行列的目的;因此,她又对地位低于她的奴婢们取歧视态度,有时又狠毒地折磨他们,反映出她的不平等思想。
这二者矛盾地统一在她的身上。在她贵为守备夫人后,就成了那个时代统治阶级中的一员,追求享受,颓败堕落,凶狠残忍,但到头来乐极生悲、其年不永,落了个可耻而又可悲的下场。这又是春梅这个幸运儿的不幸。

一九八六年九月

《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

本文选自《金瓶梅研究集》,1988,齐鲁书社出版。转发请注明出处。

(数据采集:锁菲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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