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149：柳宗元•愚溪诗序
灌水之阳有溪焉，东流入于潇水。或曰：冉氏尝居也，故姓是溪为冉溪。或曰：可以染也，名之以其能，故谓之染溪。予以愚触罪，谪(zhé)潇水上。爱是溪，入二三里，得其尤绝者，家焉。
1、灌水:潇水支流；阳:水的北面，水的南面称阴； 2、潇水:湘江支流； 3、能:胜任的，能做到的； 4、以愚触罪:宪宗时，柳宗元参加王叔文政治集团革新政治，失败后被贬永州；愚:指被贬； 5、谪:官员被贬或流放，称谪； 6、尤绝:指风景绝美；家:居住。
古有愚公谷，今予家是溪，而名莫能定，土之居者，犹龂(yǐn)龂然，不可以不更(gēng)也，故更(gēng)之为愚溪。
1、愚公谷:在今山东淄博；齐桓公出猎，入山谷中，见一老翁，问日:是为何谷?对日:愚公之谷，见《说苑·政理篇》；2、土之居者:指当地土著、原住民； 3、龂龂然:争辩不休的样子； 4、更:指改换名称。
愚溪之上，买小丘，为愚丘。自愚丘东北行六十步，得泉焉，又买居之，为愚泉。愚泉凡六穴，皆出山下平地，盖上出也。合流屈曲而南，为愚沟。遂负土累(lěi)石，塞(sè)其隘，为愚池。愚池之东为愚堂。其南为愚亭。池之中为愚岛。嘉木异石错置，皆山水之奇者，以予故，咸以愚辱焉。
1、上出:指泉水是从地下冒出来； 2、嘉:美；异:奇； 3、咸:全部，都；以愚辱焉:用“愚”的名字来屈辱这样的山水美景。
夫(fú)水，智者乐(yào)也。今是溪独见辱于愚，何哉？盖其流甚下，不可以溉灌。又峻急多坻(chí)石，大舟不可入也。幽邃(suì)浅狭，蛟龙不屑，不能兴云雨，无以利世，而适类于予，然则虽辱而愚之，可也。
1、乐:喜欢，喜爱；知(智)者乐水，仁者乐山，见《论语·雍也》； 2、峻急:湍急；坻石:指露出水面的石头； 3、幽邃:深远； 4、不屑:认为不值得，形容轻视； 5、适类于予:正好跟我一样；以无用之溪喻指作者自己不能利世。
宁武子“邦无道则愚”，智而为愚者也；颜子“终日不违如愚”，睿而为愚者也。皆不得为真愚。
1、宁武子:春秋时卫国大夫宁俞，谥武；《论语·公冶长》:“宁武子，邦有道则智，邦无道则愚。其智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这二句意思是说宁武子智而为愚，聪明人的佯愚，并非真正愚笨；智:聪明； 2、颜子:颜回，孔子弟子；子曰: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发，回也不愚；见《论语·为政》；这二句意思是说颜回终日不违，像是愚笨，其实是通达人佯装愚笨，并非真愚笨；睿:通达。
今予遭有道而违于理，悖于事，故凡为愚者，莫我若也。夫然，则天下莫能争是溪，予得专而名焉。
1、遭有道:生逢政治清明之世； 2、悖:和事实相冲突，背谬； 3、莫我若:即莫若我，没有谁像我这样愚的； 4、夫然:既然如此； 5、专:独占，占有；名:动词，起名字。
溪虽莫利于世，而善鉴万类，清莹秀澈，锵(qiāng)鸣金石，能使愚者喜笑眷慕，乐而不能去也。余虽不合于俗，亦颇以文墨自慰，漱(shù)涤(dí)万物，牢笼百态，而无所避之。
1、鉴:照；万类:万物； 2、清莹秀澈:形容溪水清澄； 3、锵鸣金石:水流的声音响如钟磬； 4、眷慕:留恋爱慕； 5、漱涤:洗涤；牢笼:包罗；避:避忌。
以愚辞歌愚溪，则茫然而不违，昏然而同归，超鸿蒙，混希夷，寂(jì)寥(liáo)而莫我知也。于是作《八愚诗》，记于溪石上。
1、愚辞:指所作序的《八愚诗》，诗已失传； 2、不违、同归:此处都是谐合的意思；两句谓茫茫然、昏昏然，好像同愚溪融为一体； 3、超鸿蒙:谓超脱于尘世之外；鸿蒙:指宇宙形成以前的混沌状态； 4、混希夷:谓融合于宇宙万物之中；无色曰夷，无声曰希，后以“希夷”指虚寂玄妙； 5、寂寥而莫我知也:谓连自己的存在也忘记了；寂寥:寂静空阔。
《愚溪诗序》全文：
灌水之阳有溪焉，东流入于潇水。或曰：冉氏尝居也，故姓是溪为冉溪。或曰：可以染也，名之以其能，故谓之染溪。予以愚触罪，谪(zhé)潇水上。爱是溪，入二三里，得其尤绝者，家焉。古有愚公谷，今予家是溪，而名莫能定，土之居者，犹龂(yǐn)龂然，不可以不更(gēng)也，故更(gēng)之为愚溪。
愚溪之上，买小丘，为愚丘。自愚丘东北行六十步，得泉焉，又买居之，为愚泉。愚泉凡六穴，皆出山下平地，盖上出也。合流屈曲而南，为愚沟。遂负土累(lěi)石，塞(sè)其隘，为愚池。愚池之东为愚堂。其南为愚亭。池之中为愚岛。嘉木异石错置，皆山水之奇者，以予故，咸以愚辱焉。
夫(fú)水，智者乐(yào)也。今是溪独见辱于愚，何哉？盖其流甚下，不可以溉灌。又峻急多坻(chí)石，大舟不可入也。幽邃(suì)浅狭，蛟龙不屑，不能兴云雨，无以利世，而适类于予，然则虽辱而愚之，可也。
宁武子“邦无道则愚”，智而为愚者也；颜子“终日不违如愚”，睿而为愚者也。皆不得为真愚。今予遭有道而违于理，悖于事，故凡为愚者，莫我若也。夫然，则天下莫能争是溪，予得专而名焉。
溪虽莫利于世，而善鉴万类，清莹秀澈，锵(qiāng)鸣金石，能使愚者喜笑眷慕，乐而不能去也。余虽不合于俗，亦颇以文墨自慰，漱(shù)涤(dí)万物，牢笼百态，而无所避之。以愚辞歌愚溪，则茫然而不违，昏然而同归，超鸿蒙，混希夷，寂(jì)寥(liáo)而莫我知也。于是作《八愚诗》，记于溪石上。
清 林云铭《古文析义》评：
本是一篇诗序，正因胸中许多郁抑，忽寻出一个愚字，自嘲不已，无故将所居山水尽数拖入浑水中，一齐嘲杀。而且以是溪，当得是嘲，己所当嘲，人莫能与。反复推驳，令其无处再寻出路，然后以溪不失其为溪者代溪解嘲，又以己不失为己者自为解嘲，转入作诗处，觉溪与己同归化境，其转换变化，匪夷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