尴尬的祖宗：司马迁先人相中山却成权臣，该为其骄傲还是羞愧？
著名的阿Q经常炫耀自己祖上也“阔过”，以期在口舌之争中占得上风。这种以祖宗曾“阔过”为荣的心态，就是鲁迅先生批判的“精神胜利法”，往往为人诟病。
不过，这种以祖宗“阔过”为荣的心态，似乎是人类通病；就连著有《史记》的司马迁，也难以幸免。在《太史公自序》中，司马迁就曾介绍过家族简史：在夏商，司马氏为重黎之后；西周之际，周宣王手下重臣程伯休父就是司马氏先祖。也许就是因为程伯休父领军颇有战功，从此太史公祖上弃文从武，失去了世代掌管天文地理的官职而变成了司马氏。进入东周后，因为周惠王、周襄王时期王室多乱，司马氏离开周王室来到了晋国。可晋襄公死后，赵盾专政之下的晋国内乱频频，司马氏又跟随名臣士会逃到秦国，留在了少梁（今陕西韩城南）。到了战国时，司马氏家族人口繁盛，逐步迁徙到了多个国家：卫国、赵国、秦国等等。
不过，乱世之中司马氏，一时间却鲜有显达者，这让太史公也觉得有些脸上无光。于是，他接着又补充了一句：留在卫国的司马氏，曾经担任过中山相国！
中山国是鲜虞古国，是白狄人建立起来的国家，早在春秋前就迁徙到了太行山以东。从春秋到战国，在列强环视之下，中山屡遭灭国危机，却顽强地生存了下来。战国中期以后，中山一度步入鼎盛，与齐、魏、赵、燕等等一同称王，号称“战国第八雄”！能担任“第八雄”中山的相国，当然是一种辉煌经历。所以，太史公甚至将这位祖宗放到了更为出彩的秦国名臣司马错之前，特别加以介绍。
遗憾的是，虽然提到了这位曾在中山担任相国的祖宗，太史公却并没有说出他的名字，也没有介绍他的事迹。有过如此辉煌经历的祖宗，却如此语焉不详，这是怎么回事？
虽然太史公不说，可史料还真记下了这么一位姓司马的中山相国，名叫司马憙。不过，这位相国司马憙的形象，却是有一些让人尴尬——或许就是因为如此，太史公才有意忽略了他的事迹？
按太史公所说，这位司马憙来自于卫国。大约在周显王时代，司马憙来到了中山，并得到了中山王的信任。战国时代，中山国先是差点被魏文侯吞并，但后来趁魏国衰落又艰难地复国。可好日子没过几天，卧榻之侧的赵国又强盛起来，让中山国不得不仰“赵国人”鼻息而生存。
来到中山后，司马憙虽然得到了重用，可一直想再上一个台阶，当上相国。但司马憙毕竟是“外来户”，在中山国根基较浅，要坐上相国之位其实很艰难。
该如何来达成目标呢？
看到中山国庞大的赵国，司马憙顿时计上心来。在出使赵国时，司马憙向赵王投诚，希望赵王能替自己谋求相国之位。赵王一听，也答应了他。
然而，司马憙谋事不密，很快这事就被政敌公孙弘知道了。这位公孙弘是中山国大臣；从称呼上看，应该是中山宗族大夫，并非与孟尝君同时的齐人公孙弘。得知司马憙借助赵国势力来谋求中山相国，公孙弘自以为抓住了把柄，决心在中山王面前揭他的底。
一天，中山王外出，司马憙为之驾车，公孙弘陪乘。突然，公孙弘开口问道：“做人臣子，却要借助大国之势为自己谋求相位，您怎么看待这种人？”听到这，驾车的司马憙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
可中山王的回答更吓人：“我要吃他的肉，还不会分给别人！”
司马憙再也把持不住，立刻停下马车，然后转身就在车前横木上叩头求饶：“下臣自知死期已到了！”
中山王一时没反应过来，说：“怎么成这样了？”
司马憙还不敢起身，只是机械地说：“下臣应该受到惩罚！”
中山王这才意识到，借助他国势力为自己谋求相位的不是别人，正是司马憙。他没再多说什么，淡淡地说：“走吧，我知道了！”
不久后，赵国使者果然前来，替司马憙谋求相位。旁人都以为，司马憙这次要倒霉了。可没想到，中山王反倒怀疑公孙弘在陷害司马憙，迫使他逃亡国外去了！
司马憙侥幸逃过一劫，外人都觉得莫名其妙。不过，这足以证实中山君有多么信任司马憙。从此，司马憙平步青云，当真坐上中山相国之位。
能意外地击败最强大政治敌人，司马憙可谓幸运之极。
然而，现在司马憙还不能高兴得太早。在宫内，司马憙还有一位麻烦的反对者，中山王的宠妃——阴简。阴简是位大美女，深受中山王的宠爱，常常诋毁司马憙。年轻漂亮的后妃虽然不参政，却极受君王宠爱。中山王与阴简的关系，远比司马憙亲密；可偏偏她却看不惯司马憙，这让司马憙很是头痛。
赶走阴简，明显不现实；不赶走她，天天在国君面前诋毁自己，总有一天会让司马憙倒大霉。
到底该怎么办？
好在阴简此时也面临着一个难题：她与江姬都是中山王宠妃，两人正在争做王后。既然有弱点，就可加以利用。
这时，司马憙身边谋士田简劝他：“赵国使者到了中山，何不对他夸耀一下阴简的美貌？赵王一定会索要阴简。如果大王将阴简送给赵王，您就去掉了内患；如果大王不愿送出阴简，您可以趁机劝大王立阴简为后，那么她一定会对您感恩戴德。”
司马憙听了，心情立刻舒畅了不少，决心依计而行。
他先主动找到阴简之父，劝说道：“您女儿如果能立为王后，那么就可得到土地，统治百姓；如果不成功，恐怕就会有性命之忧。如果想要成功，为什么不来与下臣商议呢？”
阴简虽然得到了宠爱，可中山王身边美女如云，江姬就是一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万一江姬被立为王后，阴家将来还会有活路吗？现在相国司马憙主动上门求合作，阴简父亲怎么能不感激涕零？
于是，阴简之父立刻行起了稽首大礼：“果真能如您所说，怎么可以事先言谢呢？”就这样，阴简一家人就由对手转而成了司马憙的盟友。
不过，这种同盟关系是否稳固，还得看司马憙能否真正助力阴简当上王后。虽然田简已给出了建议，可要想滴水不漏地付诸实施，依然是个大难题。
为此，司马憙先上书中山王，声称：“下臣已听说了削弱赵国、强大中山的办法。”
从春秋时代开始，中山就屡遭晋国攻击；进入战国后，又差点被魏文侯消灭。如今魏国已经衰落，可赵武灵王继位后，推行胡服骑射改革，赵国日渐强大，威胁越来越大。听司马憙说有削弱赵国的办法，中山王喜不自胜，忙不迭地召见了他：“愿意听一下您的计谋！”
司马憙故作姿态，良久，才慎重其事地回答：“下臣希望先到赵国去，观察一下那里的地形地势，人民的贫富，君臣的贤愚，再来进行敌我力量的比较，不好预先妄言。”
中山王迫不及待地派司马憙出使赵国去了。到了赵国后，司马憙很快就见到了赵武灵王。
俗话说，食色性也。赵武灵王正年轻气盛，也难免有些好色——他夜梦美女吴娃、然后纳她为后的故事，可谓天下闻名。
司马憙故意投其所好，说：“下臣听闻赵国，是天下最擅长音律之地，也盛产美女。可下臣来到贵国，进入都城后，却并没有发现特别漂亮的女子。下臣也曾周游列国，阅人无数，还没见过比中山阴姬（即阴简）更美的女子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是仙女。她不仅容貌出众，面相也是帝王之后的长相，绝不应该是诸侯的姬妾！”
听司马憙对阴简这么一顿狂夸，赵武灵王果然动了心，问：“我希望能把她给要来，如何？”
眼看赵武灵王动了色心，司马憙暗自高兴，却故意表现得有些踌躇：“下臣私下见她这么漂亮，嘴上说说罢了。您想将她要来，这可不是下臣敢决定的事，希望大王不要泄露此事！”
回到中山后，司马憙立即对中山王汇报：“赵王不是一位贤明之主。他不修心养德，而贪图美色；不讲求仁义，一味崇尚暴力。下臣听说，他居然想讨要阴姬！”
赵王不贤，这是一件大好事；可听说赵王想要自己心爱的女人，中山王顿时脸色大变。
司马憙继续说道：“赵国可是强国，赵王想要就一定会要。大王如果不给，国家社稷就要遭难；如果给，又会被诸侯嘲笑。”
中山王也很为难：“那该怎么办？”
司马憙故意装作思考了一会，答道：“大王可以立阴姬为王后，这样就可断绝赵王的贪念。这世上还没有强要别人王后的人呢，就算是赵王想要，邻国也不会答应！”
中山王听了，马上就将阴简立为王后。
在一连串不留痕迹的暗箱操作之后，司马憙大计得逞，成功化敌为友，坐稳了相位。
为坐稳相位，司马憙不惜借助外国势力，玩弄国君于股掌之中，是一位标准的权臣。向来秉持儒家忠君爱国思想的太史公，又怎么会以这样尴尬的祖宗为荣呢？也难怪他会对司马憙语焉不详了！
不过，难道司马憙仅仅是一位玩弄权术的权臣吗？
当上相国后，司马憙与墨家学派有过一次失败的辩论赛。这场辩论赛的背景，就是中山想去攻打燕国。此时，燕国正遭遇子之之乱，以齐国为首的诸侯国决心联手讨伐燕国，这其中就包括中山国。墨家以制止天下战争为己任，来中山也是想要阻止中山出兵攻打燕国。
见到了墨家之人，司马憙开门见山地质问：“先生您是主张'非攻’的吧？”
“非攻”，是墨家核心思想之一，墨家之人当然不可能否定：“是的。”
司马憙继续追问：“假如大王发兵攻打燕国，您会责备大王吗？”这种问话，摆明就是个陷阱：说不会，就是背弃了墨家宗旨；说会，又将得罪中山王。
墨家之人自然不会上当，反问了一句：“这么说来，相国您是赞成攻打燕国了？”
“当然！”
“假如赵国发兵来攻打中山，相国您也赞成吗？”
听到这，司马憙当场无言以对。墨家之人采取了“请君入瓮”辩术，成功难倒了司马憙。
不过，虽然墨家之人赢得了辩论赛，中山攻打燕国的计划却已不可动摇。两千多年后，在今河北平山县发掘出土的“中山王三器”，记载下了这次伐燕的战功：“老賙（司马賙，即司马憙）亲率三军之众以征不义之邦，奋桴振铎，辟启封疆方数百里，列城数十，克敌大邦。”
司马憙亲率中山大军战胜强大燕国，开疆拓土数百里，这证明他并非只会玩弄权术的权臣，还是位可以建功立业的干臣！也难怪中山王会这么信任他，甚至胜过了宗室出身的公孙弘！
司马憙能力再强，如果无法获得中山王充分信任，他的才干就无法得到发挥。为创造出利于发挥才干的政治环境，司马憙不得不玩弄权术，以赢得中山王信任。某种程度上，这也许是能臣们一种无奈的选择：为建功立业，先做权臣。从成功伐燕来看，权臣司马憙算是实现了自身抱负，同时也将中山国推上了辉煌的顶峰！
如果太史公能意识到这点，是否也会改变态度，为这位尴尬的祖宗而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