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稞青稞(8)

12.丛拉

寺院旁边的嘛呢滩是约定俗成的丛拉。丛拉越来越大,尕房子们的店铺沿着卓尼大寺下面的坡地一字排开。坡上面是裁缝铺,车马店,杂碎店,稀油铺子,烧缸坊。坡下面是骡马会,唱戏台,最下面是铁匠铺和屠宰场。

那些做生意的尕房子们永远是比热头起得早。卓尼大寺的金顶一涂上阳光,他们就升灶开斛,叫卖声喊得山响。在船城里做生意的人,分为坐商和候商。坐商就是长年生活在船城的做生意的“尕房子”,候商是随着季候来船城做生意的人。

这是嘛呢滩的八月集日,船城及周边倾城出动,从上卓梁到嘛呢滩人山人海。空气里漾着花椒味道,那是女人们把箱底的漂亮衣服穿出来了,花椒是藏衣服的时候裹在里边打蛀的。卓尼的女人们着三格毛衣饰,集满藏汉为一身的艳丽衣袍,俏丽的石榴帽,三根发辫后缀满银质生肖和珊瑚松石。他们走到哪里都五彩缤纷,环佩叮当,仿佛一场大戏开演了。

阿拉善喇嘛在叫卖毡窝子和喇嘛帽,嘴里喊着:毡疙瘩!毡疙瘩!拉着瘦驴的喇嘛保站下了,直着脖子说,你们说什么你们说什么?你们骂谁是“杂疙瘩”?

喇嘛保心里不窝曳脸色就阴沉,挂着霜。阿拉善喇嘛手里提着一只毡靴在喇嘛保眼前晃着,毡疙瘩,毡疙瘩,听清了吗?哦,原来是毡疙瘩,不是骂人的“杂疙瘩”。这真是一只好毡靴,白白胖胖的。蒙古喇嘛好像挺喜欢喇嘛保,又拿起一只喇嘛帽扣在喇嘛保头上喊,喇嘛的帽子,一球号子,喇嘛的帽子,一球号子。意思是喇嘛的帽子不分大小,比喻两个物件不相上下。惹得喇嘛保嘎嘎地笑。看到女人们过来了,喇嘛保赶紧龇牙,在蒙古喇嘛的耳边说,我嘴里的金牙你看到了吧?我要用这颗金牙娶那个姑娘,就是穿水红考子的那个姑娘。

官寨里的侍女脸蛋儿和掌嘎里的裁缝菩萨女儿,你推我搡,走过来了。今天脸蛋儿心情似乎特别好,在杂货摊上,拿起绣线,放下头绳,喜欢得嘴里啧啧啧。脸蛋儿在讨价还价,争得脸都红了,最后从身上摸出碎银子。这让旁边的人羡慕不已。在船城里有个规矩,只有官寨里的人才使银子,官寨外的人大都是物物交换。五张羊皮换一升粮食,一笸箩虫草换六肘粗布。或者当年赊欠,头人作保,下年再还,那卓尼人会付出的更多。

前面是一家客栈,连着一家银楼。那些走南闯北的人带来女人用的香粉和胭脂,还有鸡蛋大的珊瑚,颜色鲜艳得刺眼。旁边就是那家面馆。他看到了四老爷的马站在那里,马上没有人。四老爷一定去吃大腿上和的面了,四老爷吃得起,嘻嘻!他张望着,穿着水红考子的菩萨女儿和官寨里的侍女脸蛋儿进了银楼。银楼不过是一个作坊,门头很小,里边有两个匠人埋头做活计。两个匠人一个是半哑巴,一个是个半聋子,哑巴乌里哇拉地说话,聋子也乌里哇拉地打岔。菩萨女儿和脸蛋儿半个时辰就看出了匠人的门道。过去卓尼的银匠用火和一个锤子一个锉子做出各种银饰。而这个银楼用的是模子。货架上摆着很多样品,看上哪个款式的东西,把递上去的银件放在一个泥罐子里,加热化成银水。留出一分抵工钱,叫贴水,剩余的倒进模子里。泥罐子顺手扔进身后的木桶里,身后的木桶里已经扔满了泥罐子。一拌糌粑的工夫,从模子里取出银件,再把银件打磨刨光,得了,一件漂亮的银饰耀得人眯上了眼。哦,这家银楼做生意亮豁!脸蛋儿当即就摸出银子,要打一副碎耳环。

喇嘛保眼睛瞟着那个二后生。他坐在几口袋粮食上,打盹儿呢。他的婆娘半截子屁股在男人身上半截子屁股也在口袋上,数钱呢。喇嘛保手里牵着的驴打了个响鼻,老驴认人呢。二后生是早些年驴的主人。那一年雹子快到卓尼时就拐弯了,拐到岷州去了,喇嘛保收的雹子费就多,因此呢他就想用多余的粮食换个长蹄子的。家里除了他,也算有个会喘气的。他相中了一匹马,他的那点粮食只够两个马蹄子。退而求其次,就换个驴。那一年,那个后来的地主,当然那时他还不是地主,是个寻口的,一个破木轮子车还驾着个东倒西歪的驴,真是驴死了架子还不倒。他饿得四眼麻灵,就用驴换了喇嘛保的四斗青稞。眼下,喇嘛保没糌粑了,自然打起老驴的主意。

这时他的练手相跟着另外几个练手向他围过来,拍着他的肩膀说,喇嘛保练手,刚才我们看见索郎大头目带你进了丛拉,看你嘴皮子上还沾着一层层酥油哩,你是官寨里真正的亲戚,亲戚尖尖呢!喇嘛保真受用,咧开嘴笑,回身摸了摸驴的头,对几个练手说,这一次雹子不是从雹路上来的,是天兵天降的雹子,索郎四老爷都说不关我的事呢。我把这头老驴换了粮食,晚夕个我请练手们吃一碗糌粑喝一碗烧锅,练手们看得起我喇嘛保!

喇嘛保转过脸对二后生说,掌柜的,我要用你的驴换回我的青稞!

二后生笑眯眯的,思谋了思谋,摸着胡子说,没麻达,四升青稞,炒熟的花青稞。

喇嘛保瞪大眼睛,咋?当初你这驴换走我四斗青稞,驴是你的时候就值四斗,驴是我的时候就值四升,还是炒熟的花青稞,你以为我们船城人是半瓜子?

二后生还是笑眯眯的,说,驴老了自然跌价了,只值一张驴皮的价了。买卖买卖,愿买愿卖,不愿意赶紧让开,让开,别挡我的生意!

呸,你个谝匠,坏㞞,心脏得很,掉茅坑里了。当初我用四斗青稞救了你的命,你活转过来了,就在我们卓尼的地上又种麦子又种羊毛,你成了有钱汉了啊!翻脸不认人了啊!

接下来的事情是,喇嘛保的几个练手不由分说,撸胳膊抹袖子,一哄而上,解开口袋抢粮食。丛拉里的人一看,不知道是咋回事,不拿白不拿,蜂拥而上。转眼工夫,二后生连粮食口袋都没有了。

这时喇嘛保喊了一声,去地主的粮仓里把我们的粮食抢回来呀!一些没有抢到粮食的人恍然大悟,拔腿就往二后生家跑。二后生一着急,向着瘦叽麻秆的喇嘛保扑过来,喇嘛保跌倒了,身上挨着噼里叭啦的拳头。喇嘛保咧着嘴叫唤着,看见一个稀奇古怪的架子上吊着一个铁疙瘩,在他的上头晃悠着。他伸出一只手拽下这个铁疙瘩,就嗨在了二后生的头上。一股黏稠的东西热乎乎地喷在喇嘛保的脸上,他嘴里扑扑地吐着。二后生倒下了,他趁机站起来,看一眼四周,人们都往二后生家的方向跑了。呵呵,二后生家的粮仓马上要空了。

哈哈,空——了,空——了,粮仓空——了!

他干了一件漂亮事情,他要去找四老爷。他跑到银楼前,旁边就站着索郎四老爷的马。脸蛋儿和菩萨女儿看到一脸鲜血的喇嘛保,惊叫起来。

索郎四老爷从那家面馆子里出来了。一只雪白的胳膊替他打起了门帘。四老爷满面红光,舌头撮着牙花子,一定是吃了那种大腿上和的面,窝曳死了。看着丛拉里闹哄哄一片混乱,喇嘛保满脸鲜血,明白发生了什么。索郎四老爷摸了摸怀里的东西,吧唧着嘴,说,阿么了?阿么了?

看见四老爷,所有的人都行礼,脸蛋儿和菩萨女儿躲避不及,也跪下来。索郎四老爷最喜欢断案了。他坐在一只马凳上,磕了一阵牙齿,说,百灵掌嘎的喇嘛保,你的多脑谁打破的?

听了四老爷的问话,喇嘛保灵机一动说,二后生打破了百灵掌嘎看雹人的多脑!

索郎四老爷说,卓尼地面上的多脑都是卓尼嘉波管着。现在卓尼嘉波不在官寨,那就由我索郎大头目管着。二后生尕房子砸了掌嘎里的藏民的多脑,如果四老爷还视而不见,卓尼川要我四老爷做啥呢?

喇嘛保应和着说,哦啥就是!

可以看得出来,索郎四老爷今天心情相当不错。他的一只手时不时地伸进皮袍里揣摸着,还对偶然抬起头来看他脸色的喇嘛保挤眉弄眼。

所有的人都跪着,只有一头瘦驴站着,驴背上还卧着一只土拨鼠。这只土拨鼠从容淡定,在正午的热头下,眼睛吧唧吧唧地看着四老爷,还立起身子作揖,憨态可掬。到底是卓尼川的土拨鼠啊,是认四老爷的了,索郎大头目忘记了心中的烦恼,嘎嘎大笑起来。

看着四老爷的心情大好,喇嘛保胆子大了。不知怎么就拐到了百灵掌嘎菩萨女儿身上。喇嘛保说他喜欢菩萨女儿,菩萨女儿是白度母,如果卓尼川上没有菩萨女儿,他喇嘛保活着就连个土拨鼠都不如。他想变成菩萨女儿的獒,菩萨女儿的牛,菩萨女儿的羊,菩萨女儿的一根手指头。说着说着竟然失声痛哭,咧开的大嘴,金牙闪着金光。

四老爷似乎被感动了。他捋着大胡子,思忖着。四老爷虽然在卓尼川高高在上,可也是对菩萨女儿与两个江措甚至两个掌嘎的龃龉有所耳闻,那个饱受诟病的女人至今与江措大头目保持着一箭远的距离。为什么要保持一箭远的距离,那是因为心总是想往一起走呗,哼哼哼——

四老爷装模作样地说,这个菩萨女儿是哪个掌嘎的啊,她也喜欢你吗?

喇嘛保说,回四老爷话,菩萨女儿是百灵掌嘎的,她当然喜欢我喇嘛保了。卓尼川只有喇嘛保一个看雹人,我们祖祖辈辈做的是天上的营生,她当然喜欢看雹人了!

菩萨女儿抬起头说,回四老爷话,我就是百灵掌嘎的菩萨女儿,我不喜欢喇嘛保。做天上营生的人到天上要媳妇吧,我是地上的人。

四老爷差点笑出声来。

喇嘛保说,天上的四老爷啊,她个女人家咋好意思说喜欢谁么!四老爷做主啊,我的阿爸死在了战场上,我刚领了官寨的达汉嘎书,我的多脑让二后生打破了,天上的四老爷给小的做主啊!

四老爷摸着胡子似乎在定夺。他看到面馆的门帘动了一下,门框上倚着一个女人的半个后背。薄薄的身子,脑后的头发稀油一般亮。索郎大头目喉头有点燥,肚子咕咕叫了。他真的是饿了,心不在焉地摆着手说,行了行了,本老爷做主,百灵掌嘎的喇嘛保与菩萨女儿结为夫妻,到嘛呢康让长老给你们做个婚。散了吧,都散了吧!

喇嘛保高兴得从后面翻了个跟头,老驴咴咴咴地叫起来,驴背上的土拨鼠站起来给四老爷作揖。先跑着离开的是菩萨女儿,后面追过去的是喇嘛保。他磕磕绊绊地跑着,嘴里喊着,给我的嘎乌找到伴儿了给我的嘎乌找到伴儿了啊啊啊——

四老爷肚子叫着,他微闭着眼睛磕着牙齿。索郎大头目是卓尼官寨的索郎大头目,有着高贵的血统和纯净的身子,他不能吃那个女人大腿上和的面。

目中无人的索郎大头目跨上马,他的方向是朱扎。他是朱扎大总承的靠山,朱扎是他的摇钱树。洮河边勒马,木耳桥没有了。木耳桥阿么没有了?河水很急,木排在河边晃悠着。突然想起他的两个戈什。两个狗日的难道不知道四老爷出来了吗?他看到他衙门里的一个娃子正在荡牛呢,就喊,咳,我的两个戈什死了吗?四老爷返身回到官寨,进了那扎那咥了一条羊腿。他抹着嘴找那个偷偷给他送酒的娃子。他看到阿妈站在木楼上,索郎四老爷嘴里嚼着松胶,扑哧扑哧,像麻雀拉屎。他抬着头对着阿妈笑呢。阿妈不高兴了,背过身子去。

他看到一个女娃子跪在堂前受罚呢。四老爷手里晃动着鞭子踅进经忏房,装模作样地转了个身出来,眼睛张望,寻那个娃子。哪里都没有那个戴着狐皮帽子的男娃子。他对着木楼上的阿妈行了礼说,官寨里的阿嫂,兄弟可是刚刚从经忏房里出来,整整七天的工夫啊,中间出去了一趟,相当于上了个茅房,嘿嘿。阿妈转过脸去,又给了他一个后背。四老爷的心情比较好,他冲着阿妈的后背说,官寨里的阿嫂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阿嫂啊,小的离开了,阿嫂好好活着啊!

索郎四老爷走出官寨的时候,又回头看了一眼前堂跪着的那个女娃子。那个女娃子对他喊,四老爷,你是怎么喝了墙根下的那桶酒的?他又看了一眼那个女娃子,好胆大的一个女娃子,面熟,见过。他捋了腮上的胡子寻思,这不是戴着狐皮帽的那个给他送酒的男娃子吗,怎么变成女娃子了?他抬头望了望天,天还是蓝的云还是白的,男娃子咋变成了女娃子,他好生纳闷儿。他说,你给我做戈什怎么样?女娃回答说,我不给你做戈什,我要给嘉波老爷做太太啦!(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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