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棺材(4)
听到他提那两口棺材,任老三就剜了改花爹一眼。改花的爹凑近任老三,把他的下巴抬起来,眨巴眨巴黑豆眼说,你咋翻起眼皮看你老子?吃老子喝老子还敢横老子?
任老三的脸在改花爹的脸的三寸远的地方,他一字一顿地说,我早晚会还你两副泥棺材!
任老三的脸上挨了一巴掌,听到范老财说,泥的也是老子给你做的,别人连纸的也没人给你糊。
改花看到三哥受了气,就把端着的一碗饭掼在了地下,还上去用脚搓来踹去的。改花知道她爹最心疼什么。
天黑透以后,改花的爹不死心,又钻进老三家的粮房里找那只面口袋。最后的结果是,他提着一只腿出来,嗷嗷地叫,像狗憋着一泡尿。
他的脚上拽着一只老鼠夹,如丧考妣地嚎。
改花想张开嘴笑,被任老三用嘴捂住了嘴。
范老财一跛一颠地上了任家的坟地,跪在坟前,捣蒜。
哭累了,他圪蹴在一窝直芨后面,拉屎。哼哼唧唧地,受用似的。
提起裤子,回过头来,放心不下这泡屎。他从来不把屎拉到他家地以外的任何地方。他去包头粜粮,屎要憋回家里来。实在憋不住外面屙了,回家就少吃一顿饭。
他踅到旁边的菜地里,寻一片回子白的灰青叶子。
折回到屎跟前,突然一块石头飞过来,把一泡屎炸飞了,溅了他满裤裆。四下里看,空无一人,红柳摆动着碎粉花,嗡嗡地叫。
他趴在坟前,哽咽了,三儿娘啊,你咋就寻死啊,我咋地你了啊,我疼你还
能把你疼死啊?我的天老爷啊------
任老三和改花躲在沙蓬后面,对视。任老三哭了,改花抻着袖口给三哥擦眼泪。
任老三想,范老财到底咋地娘了啊,娘咋就会放下一家老小寻死呢?
白天,任老三和改花形影不离,逐渐地,改花只要看不见他就丢了魂似地放声大哭。有时,他故意藏在他家老屋的炕洞里,天色渐暗时,他听得改花绕着房子转,边哭边喊,三哥,回来,三哥,回来------任老三就在炕洞子里乌七麻黑地抹眼泪。他不知道他到底在哭什么。
改花会搓麻绳了,老三也会扶犁了。范老财牵着黄牛,老三扶着犁跟在牛屁股后头,范老财用鞭子抽牛的时候,鞭梢就会扫到任老三的脸上。任老三摸一下羊皮袄里的锥子,手心里冒出了汗。村里的乡亲看到这爷俩干的起劲,远远地就喊,范老财,屁股都没撅一下就得了小子,还顶上用了,你真是八字好啊。
任老三听了气鼓了肚子。他扔开犁铧,把笸箩里的种子一脚踢翻,冲着喊话的人啐了一口吐沫。
范老财对任老三捋起了袖子,但是他没有出手,可能是怕费力气吧。他说,今天不许吃饭,南渠有一块荒地,碱太重,我给你一年的工夫,你把那块地给我养熟了,不然的话一年不许吃饭。
在河套,有许多的僵碱荒地。这里地下水位高,又是自流灌溉,低洼处很容易形成盐碱滩。河套不缺地,人们跟随有渠有水的地方种植,对僵荒地弃之不理。可范老财看准的就是僵荒地,并且有一套变废为宝的手法。伏天水大的时候,要给僵荒地浇急水,之后将水迅速排进渠道。地稍干燥,用犁铧翻地,翻个底朝天,之后再灌水排水,沉淀黄河水带进的泥沙,排出盐和碱,如此三番,叫作洗地。接着种苜蓿,把长到半人高的青苜蓿翻进地下压绿肥,等腐烂变质后再种苜蓿,如此三番,叫作换土。入冬前追大肥,再过一遍水,叫保墒。这么折腾两年后,可以种庄稼了,今年种麦子,明年就种高粱,后年就种胡麻,三年后再重来,这叫倒茬。谁家的娃从生下到断奶,一块僵碱地就养熟了。河套人生下娃,基本上是下一个怀上了上一个自然也就断奶了。
范老财就是开僵碱地发了家。一到农忙,就得雇短工。秋天收了粮,赶着二饼子车把粮食卖到包头去。晚上回来把银元埋进山药窖。他开僵碱地开上了瘾,当然不能放过已经长大了的任老三。
任老三喜欢开僵碱地,他像一个主人站在开阔的地面上,等着改花扭着小屁股给他来送饭。她远远地三哥三哥地叫着,脸像一盘向日葵。
到了晚上多好啊。他们俩的身子渐渐长了,改花的爹发了慈悲,或者他对改花娘的肚子失去了指望,他从红躺柜里拉出了一床盖体,他和改花娘各盖一床,老三和改花共盖一床。
改花睡觉总是趴着,头些年,任老三一伸胳膊就能摸着改花的全身。过了几年,改花长大了,他的手就停滞在改花的屁股上。直到一个早晨,一股黏热的东西糊在了任老三的大腿上。改花翻身起来,看到一摊洇红的血。她抱住任老三的腿说,三哥,三哥,你的腿咋破了?
改花娘赶紧用一件大襟袄把改花的身子裹住说,改花是大闺女了,你们以后不能用一床盖体了。娘撕些棉花再做床盖体。
任老三和改花互相看了一眼,同时红了脸。
直到土改的那一天,任老三才知道,他肯住在改花家的炕头上,都是因为有改花。改花吃娘的奶长大,改花的身上有娘的味道。改花掩盖了他对范家的仇恨。可是娘给他留下的谜,像一条蛇蜇伏他的身体里,早晚都会醒的,在某一个想娘的黎明伸出头来。
现在他们长大了,不能在一个被窝里睡觉了。任老三的心忽悠忽悠地没了着落。
任家的老屋已经变成了范家的农具房。任老三和了泥抹了墙,把炕拾掇出来,掏了炕洞子,编了新席子,红柳烘了炕。
改花娘看见任老三折腾得灰头土脸的,叹了口气。范老财又重复了当年的那句话,捉来的猫不抓老鼠。只有改花喜气洋洋的,圪蹴在窗台上,给窗户上糊白麻纸,说,三哥的家像新房一样。
改花娘知道,老三想做的事八头牛也拽不回来,就给老三的炕上焐了床新盖体,坐在炕沿上淌眼泪。老三见改花娘难过,就蹭在跟前,叫了娘。
改花娘愣了一下,呜呜地哭起来。笸箩大的手拍着炕席,飞起一片灰尘、
任老三说,娘,以后我黑天在这个炕上睡,白天还吃娘的饭。我的亲爹娘在地底下指望我续任家的香火呢。我得让老任家的屋暖着,让爹娘的心在地底下热着------
改花娘人长的粗笨,可是心地笃实,听了老三这么懂事的话,想到老三的娘不明不白的死,改花娘放出了悲声,双手把老三搂进怀里。她胳膊上的力气太大,胸前的肉又肥又暄,任老三喘不过气来了。可这女人正哭在兴头上,胳膊上的劲越使越大。无奈,任老三张开嘴照实咬了一口,才喘了一口气。
改花娘吸了一口凉气,放开老三。抽抽达达地说,好,以后,娘就在这屋里给你娶一房媳妇,
改花看到没心没肺的娘哭得颠三倒四,蹭到娘的腋下说,娘,我当哥的媳妇。
改花娘用胳膊肘子碓了一下,正色对改花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家闺秀,听从父母安排。
改花看到娘对她诡秘地一笑,改花心领神会地一头扑进娘的怀里。
5
任老三十六岁的时候,发生了一点事情,让任范两家彻底撕破脸面反目为仇。一根绳子上一个死圪瘩还没解开,又绾了死圪瘩。
范老财确实是河套远近闻名的庄稼把式,他把他的地当成爹娘老子侍候。即使是农闲的时候他和他的地也不闲着。一有机会他就洗地、压肥、翻耕,只要他睁开眼睛就让他的地不消停。他把地种成了一幅画,远远地看上去,垅是垅堰是堰苗是苗,油漆画出来的一样。村民路过他的地,都要圪蹴下来吸袋烟,咂着嘴,也叹着气。赏心悦目啊,望尘莫及啊。
范老财打听到,包头的种子行从外国引进了一种小麦种子,叫佘礼麦。这种小麦品种产量大,普通小麦一穗四十粒,佘礼麦一穗五十粒。杆强粒硬,抗寒抗风抗碱,筯度高,面色白,做了细面条送到地头面质也不泡。据吃过这种面粉的人说,那面又柔又筯,嚼到嘴里像肉似的。乖乖,范老财动心了。开春前,他怀里揣了银元,套了二饼子车,到包头去。从树林子到包头,大佘太是必经之地,那里土匪多得像虱子一样,所以范老财要带上任老三押车。
任老三没去过包头城,心里很稀罕。改花也欢喜,让哥给她买两根红头绳。过了二月二就上了路。任老三虽然见不得范老财,但一路上新鲜,高兴,也就东拉西扯地不咸不淡地跟范老财说了些寡淡话。到了包头种子行,任老三嘴甜腿勤,事情很快就办妥了。种子行的姚掌柜再三嘱咐,下种子前要用伴肥浸泡,这样麦苗才不受虫害,旱涝保收。任老三也就很当心地把一麻袋伴肥压在二饼子车的最里边。一切妥当,歇一宿就上路。给改花买了红头绳,就喜气洋洋地往回走。
任老三给改花扎了红头绳,改花嫽得路都不会走了。娘在一旁看着高兴,嘴笑得咧在了耳根上。
第二天,任老三给地压春肥,改花到地头送饭。改花羞达达地说,三哥,你昨天半夜到我们屋里来------
任老三瞪大了眼睛------
改花继续说,你的炕凉,要不还到我们炕上睡?
又过了个把月,早晨起来,任老三找不见自己的红裤腰带了。河套的男人每个人腰里都系着一条红布裤腰带,据说是避邪的。红裤腰带不见了,也不是值钱的东西,任老三就找了根草绳系了裤子。晌午,任老三柱着铁锹在地头上歇息,改花蹭到任老三腋下,手里拿着一根红裤腰带。她边给任老三系红裤腰带边说,三哥,你昨天半夜过来,我拉你上炕你不动,就把你的红裤腰带拽掉了。要不天黑了我到你炕上去------
任老三怔在那里半晌没有动。改花嗔了他一眼,扭着屁股跑了。
任老三扬起的手又放下了。他什么时候到改花屋里了?怎么改花总说他到她们屋里了?
天黑了,任老三睡在炕头上,还是想不通改花白天说的话。可他的红裤腰带明明就在改花的手里。任老三起来,到村头上撮了一簸箕黄绵土,均匀地撒在他家到改花家的那几步路上。任老三一个晚上没合眼,太阳出来后,他看到黄绵土上干干净净,没有一个脚印。他一连几个晚上都撒黄绵土,终于一个早晨,他看到地下的鞋,睡前是鞋跟朝炕鞋尖朝门,现在正好反了过来。
他看了地下的尿盆,是空的,表明他没有下地解手。他跑出去看黄绵土,上面有来回两行脚印。
任老三双腿绵软地重新躺在炕上。他害怕了。他两眼发直,望着房梁上一柱吊吊灰,它比空气轻,总是无端地抖动着。(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