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话红楼 | 金钏之死,曹公意指宝钗“无情也动人”

金钏投井而死,让两个人倍受读者谴责,一个是王夫人,一个是宝钗。

宝钗被谴责,是因为她对王夫人所说的那番话,体现出她对金钏之死的冷漠无情。这件事,曹公又是怎么看的呢?

我们知道,晴为黛影,袭为黛副,其实除了晴雯和袭人,曹公还为她们另外安排了一个副影。黛玉的副影是林红玉,我在《这个小丫头的成功,体现了曹公对黛玉的批判》一文中已有论述,今天就来说说宝钗的另一个副影——金钏。

金钏是王夫人身边的大丫头,全名白金钏,脂批点出了这个姓名的含义:“金钏、宝钗互相映射。”

这个映射太奇怪,因为金钏和宝钗毫无相似之处。不过,细读原文,就会发现,曹公又和我们躲了一回猫猫,把一个谜题藏得很深。

金钏第一次正式出场在第七回,周瑞家的去梨香院找王夫人,在门口遇到了金钏和香菱。因为是第一次见香菱,周瑞家的问金钏,“那香菱小丫头子,可就是常说临上京时买的、为他打人命官司的那个小丫头子么?金钏道:可不就是他。”周瑞家的说:“倒好个模样儿,竟有些像咱们东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儿。金钏儿笑道:我也是这么说呢。”

几句简单的对话,已经把金钏的性格表露无疑:爱说爱笑且口无遮拦。

金钏再次出场,在第二十三回,元春命弟弟妹妹们搬进大观园去住,贾政把宝玉叫过去做一番入园前的叮嘱。“金钏儿、彩云、彩霞、绣鸾、绣凤等众丫鬟都在廊檐底下站着呢,一见宝玉来,都抿着嘴笑。”为什么都抿着嘴笑?都知道宝玉见贾政,就像老鼠见了猫,这种笑,是孩子间一种心照不宣的调笑。

“金钏一把拉住宝玉,悄悄的笑道:我这嘴上是才擦的香浸胭脂,你这会子可吃不吃了?”金钏的这一行为,再次体现了她的个性:天真活泼,但不合时宜,不注意开玩笑的时机和场合。所以,“彩云一把推开金钏,笑道:人家正心里不自在,你还奚落他。趁这会子喜欢,快进去吧。”很明显,彩云比金钏要懂事和稳重得多。

口无遮拦,不注意场合,正是金钏致死的原因。

第三十回,宝玉午后无聊,跑到王夫人房里,王夫人在午睡,宝玉和金钏开始了调笑。这应该是他们以往的日常,彼此都习惯了,但金钏却在调笑中说了一句最不该说的话:“我倒告诉你个巧宗儿,你往东小院子里拿环哥儿同彩云去。”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王夫人翻身起来,照金钏儿脸一就打了个嘴巴子,指着骂道:下作小娼妇,好好的爷们,都叫你教坏了。”

对于王夫人突然发怒,金钏一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自己错在哪了。这就是口无遮拦、不注意场合的后果,平时胡咧咧习惯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说出不该说的话来。

这样的个性,如果是孩提时期,会让人觉得可爱。但如果进入成年期依然不懂得谨言慎行,就会为别人也为自己招来灾祸。比如:如果宝玉真听了她的话去拿彩云和贾环,会产生什么后果?整个荣国府都会人仰马翻!

那么,为什么说金钏也是宝钗的副影呢?

我们先来看看童年时期的宝钗,原著中宝钗有自述。

第四十二回,宝钗把黛玉叫到房里,“兰言解疑癖”,说了这样一句话:“你当我是谁,我也是个淘气的。从小七八岁上也够个人缠的。”所谓的“淘气”,应该也是像金钏这样爱笑爱闹口无遮拦。

金钏这样的表现,是对生活充满着热情,什么话都爱搭,什么事都爱打听,却又心底无私,没有恶意。但是,很多事情,并非没有恶意就不会造成恶果,所以走入社会之后,要懂得为人处世、谨言慎行。这正是宝钗和金钏的相同与不同之处。曾经,她们都是天真烂漫热情的孩子,但宝钗在成长中学会了待人接物,金钏却依然保留着口无遮拦。

宝钗从热情走向了无情。无情,不是冷漠,而是对与己无关的事不热衷,不凑热闹,不传是非。

所以,她们有了不同的处世方式:金钏看破贾环和彩云的私情到处传,宝钗看破宝玉和黛玉,以及贾芸和小红的私情,却选择了秘而不宣。看破不说破,正是宝钗的“无情”。

金钏因热情而死,宝钗因无情而处处充满生机。

但是,宝钗的这种“无情”,很难被人理解和接受,因为表现出来的更像是冷酷,比如对金钏之死的评价。

听闻金钏死了,宝钗“忙向王夫人处来道安慰”。道安慰,说明宝钗知道王夫人一定会为这件事伤心难过,毕竟是侍候了王夫人十多年的贴身丫头。这安慰该怎么道呢?当然是要让王夫人宽心。

我们来看看宝钗是怎么做的:“宝钗来至王夫人处,只见鸦雀无闻,独有王夫人坐着垂泪。宝钗便不好提这事,只得一旁坐了。”投井,属于非正常死亡,必定有缘故,但宝钗不主动问。这就是一种体谅他人所体现出来的“无情”:你不说,我就不问,避免了被问而不想答的尴尬。

王夫人主动提起了,但编了个谎。为何要编这个谎?为了保全金钏的名节,毕竟弄坏了东西不算大错,把“好好的爷们儿给教坏了”才是“无耻之事”

把犯了大错的下属辞退,这本是一件很正常的事,但为此丢了一条命,王夫人深深自责。为了安慰她,宝钗说了这样一段话:“姨娘是慈善人,固然这么想。据我看来,他并不是赌气投井.多半他下去住着,或是在井跟前憨顽,失了脚掉下去的.他在上头拘束惯了,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处去顽顽逛逛,岂有这样大气的理!纵然有这样大气,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在这里有一句脂批:“善劝人,大见解,惜乎不知其情,虽精金美玉之言,不中奈何!”

脂批把宝钗的这段话评为“大见解”,是基于宝钗“不知其情”。也就是说,宝钗并不知道金钏投井的真正原因。如果仅仅是因为弄坏了东西被撵出去而自杀,不是糊涂是什么?而且,她更愿意相信金钏是失足掉进井里的,因为这样的小事实在不足以付出生命的代价。

宝钗前来安慰王夫人的目的,其实并不仅仅止于言语上的安慰,而是如何善后。如果说前面这些言行都是“无情”,接下来对善后的建议,就是“动人”了。

“姨娘也不必念念于兹,十分过不去,不过多赏他几两银子发送他,也就尽主仆之情了。”对于已经发生的事不去过多的追悔,因为追悔也无益,不如想想如何善后,这正是宝钗的可贵之处:务实。死者已矣,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下去。活着的人,包括王夫人和金钏的家人。用“多赏他几两银子”的方式,既能让王夫人减少一点自责,又能让金钏的家人获得实惠,这才是双赢的处理方式,也是一个成熟理智的人才会有的应变智慧。

处变不惊,是宝钗的“无情”,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不对或喜或悲的事付出毫无意义的情感。

沉着应对,是宝钗的“动人”,处理问题的方式永远是基于相关的人如何受益。

金钏热情却害人,不但害了自己,还害得宝玉挨了一顿毒打。宝钗无情却动人,总能在别人失去理智时给予适当的帮助。

“任是无情也动人”,一句看似平淡的诗,却包含着曹公对宝钗智慧的褒扬。金钏之死,正是曹公对这句褒扬的注解:做人,别学金钏口无遮拦的热情,而应该像宝钗这样,于无情处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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