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土:两种时间
我愈来愈感受到两种时间,一种是时钟的时间,如早晨六点起床,然后七点早餐,八点上班……依次而推,再至明晨六点,周而复始,无有穷尽。
另一种是生活的时间,它因回忆而起,不受时钟控制,将过去之时光在大脑中重演。
前者,朱自清在《匆匆》中有生动的描述:
早上我起来的时候,小屋里射进两三方斜斜的太阳。太阳他有脚啊,轻轻悄悄地挪移了;我也茫茫然跟着旋转。于是——洗手的时候,日子从水盆里过去;吃饭的时候,日子从饭碗里过去;默默时,便从凝然的双眼前过去。我觉察他去的匆匆了,伸出手遮挽时,他又从遮挽着的手边过去,天黑时,我躺在床上,他便伶伶俐俐地从我身上跨过,从我脚边飞去了。等我睁开眼和太阳再见,这算又溜走了一日。我掩着面叹息。但是新来的日子的影儿又开始在叹息里闪过了……
这样的时间,“逃去如飞”“一去不复返”了。假如我们只是生活在此种时间里,想想都令人恐惧。好在我们还有另外一种时间可供享用,那便是“生活的时间”。
此种时间,法国大作家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第一卷《在斯万家那边》中有非常生动的描述:
一个人睡着时,周围萦绕着时间的游丝,岁岁年年,日月星辰,有序地排列在他的身边。醒来时他本能地从中寻问,须臾间便能得知他在地球上占据了什么地点,醒来前流逝过多长的时间;但是时空的序列也可能发生混乱,甚至断裂,例如他失眠之后天亮前忽然睡意袭来,偏偏那时他正在看书,身体的姿势同平日的睡态大相径庭,他一抬手便能让太阳停止运行,甚至后退,那么,待他再醒时,他就会不知道什么钟点,只以为自己刚躺下不久……
后来,新的姿势又产生新的回忆;墙壁迅速地滑到另一边去:我睡在德·圣卢夫人家的乡间住宅里……
这些旋转不已、模糊一片的回忆,向来都转瞬即逝;不知身在何处的短短的回忆,掠过种种不同的假设,而往往又分辨不清假设与假设之间的界限,正等于我们在电影镜中看到一匹奔驰的马,我们无法把奔马的连续动作一个个单独分开。但是我毕竟时而看到这一间、时而又看到另一间我生平住过的房间,而且待我清醒之后,在联翩的遐想中,我终于把每一个房间全都想遍:
我想起了冬天的房间……
我想起了夏天的房间……
而这样的时间,我相信许多朋友,尤其是老年朋友并不陌生。比如上周六的早晨,我抱着外孙女下楼散步,一转弯,小琬琰就指着不远处的一只黄猫让我看。看见那只黄猫,我不由就想起了王老虎。想起了它的活泼、顽皮——
比如夜深人静之际,它在客厅里,用爪子拨拉着乒乓球反复追逐,乒乓球的撞击声,爪子的抓地声,声声入耳;比如它经常顺着窗帘往上爬,然后停在顶端看着你,怎么吆喝它都不肯下来,直到我起身用扫炕笤帚去打它,它才一跃而去;再比如晚上临睡时,它经常跳到大衣柜顶部,趴在那儿俯瞰,怎么叫它都不肯下来,等到你熄灯睡觉了,它突然飞跃而下,跳到床上,令人惊出一身冷汗;比如晚上若将它关在卧室外面,它就会用爪子用力地抓啊抓,直至你给它开门为止……
此时此刻,时间在飞速退后,王老虎的种种映现我眼前。这种时间,与那种单纯向前走的时钟时间不同,它是分类的,将同类事件搜集、重叠在一起,供你方便取用与享受。
而许多老人,往往忘记眼前之事,而无比清楚地记得十几年甚至几十年以前的旧事。这一切又怎能逃过哲学家的眼睛呢?美国哲学教授李维在《哲学与现代世界》第一章《多元性与分裂》中这样写到:
将两种极其不同种类的“时间”加以区别,一种是自然方面非关人身的、恒常的、抽象的时间,另一种则是人类生活方面真正人身的、主观的、能变的时间。
第一种是自然的时间,或是天文学家定下的时间,或是时钟的时间……
心理学或人身的时间(人类生活的时间)则大不相同。它是定性的时间而非定量的,人们可以感觉到它既定的意味和色彩,它在单一的瞬间,可以完成人身的决断,这事会测出整个的未来或是一种经验,这事赋予一个人一生的意义和重要性。
这种时间就是柏格森所谈及的“持续的时间”,通过回忆的过程而寻回它,这是普鲁斯特(1871~1922)伟大的小说《追忆似水年华》整个的主题。用爱丁顿(1882~1944,英国天文学家)优异的成语来说,它是“生活的时间”。
“时钟的时间”之钟点,在不变的重复中经过;但“生活的时间”的钟点,彼此都不可能替代的。那些都是独特的、可变的,不能恢复的。
可以说,我们每个人便都是生活在这两种时间里。笛卡尔言“我思故我在”,雅士培言“我选择,故我存在”,其实无论思考还是选择,人都难逃这两种时间之约束。
如果说“时钟的时间”是单向度的、平面的、向前的话,而“生活的时间”则是双向度的、立体的、向后的时间,两者有机地交融在人之内心;
失去“时钟的时间”,我们的生活将会乱套;而如没有“生活的时间”,我们和机器又有何区别?假如说前者呈黑白色、冷漠的话,后者则是彩色的、温情的。
而这两种时间,在不同年龄的人身上,有着截然不同之体现。少年儿童甚至中年人,更多地生活在“时钟的时间”里,他们便像那上紧发表的钟表,滴滴答答地走个不停,幼儿园、小学、中学、大学;读书、中考、高考、升学、毕业、工作、婚恋、成家、生子,一环紧扣一环,不容丝毫的喘息。
一旦进入老年,退休在家,外无工作之压力,内少子女之负担,生命的发条渐松,“时钟的时间”日淡,而“生命的时间”则越来越强矣。当此之时,那些早年所经历的难忘之事,所认识的有趣之人,忽地一下子浮现出来。所有这些,在“时钟的时间”占上风之时,它们全都被深埋心底,慢慢地在那里酝酿、发酵,一旦时机成熟,它们便忽地冒了出来,如那开坛美酒,酝酿即久,酒香扑鼻矣。一杯接一杯,酒不醉人人自醉矣!
朱自清在《匆匆》的最后感慨:“你聪明的,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这是面对“时钟的时间”之无奈。
而普鲁斯特在《追忆似乎年华》第七卷《重现的时光》的最后这样写到:
当我意识到有整整这么长一段时间已经被我没有间歇地活过来了、想过来了、分泌出来了,这便是我的生活,这便是我自己,不仅如此,而且还意识到我每时每刻都得保持它与我相联,让它支撑着我,而我刚栖息在它令人头晕目眩的顶巅,不搬动它我自己就无法移动一下,想到此我感到困乏和恐惧。
贡布雷花园的铃声,那么遥远然而又在我的心里,我谛听这铃声的日子在我并不知晓为我所有的那个广阔领地里是一个基准点。看到在我脚下,其实即在我身上有那么多年年岁岁,我感到天旋地转,好像我是在成千上万米的高空中。
表面看,我们的日子的确是一去不复返。然而不然,这些日子其实全部凝结在我们身上,“在我身上有那么多年年岁岁”。当生命的发条越来越松之时,“时钟的时间”便也更多地为“生活的时间”所替代,而此二者,在生命的发条完全停止那一刻重叠于一起。
“时钟的时间”停止了,“生活的时间”也停止了。
属于一个人的时间停了下来。
世界却自顾自地继续往前走去……
二O一九年五月廿二日上午
郁土微信相关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