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李晓东的《日涉居笔记》之十一

三    坔    夜   话

一方水土有一方文

这里是《三坔夜话》,李老师斯时乡轩临窗,于此跟你诗词吟哦,抒怀述志,漫笔人生,点情碰心,说故事,聊语文,话庄道巷,谈古论今,......

编者微语

我的微友 李晓东,笔名东方木,江苏省泰州市人,现为江苏省泰州中学语文高级教师,作家。其代表作品有长篇小说“艳遇”三部曲《青桐时代》《紫檀时代》《白槐时代》,《透明色》,随感录《润玉流翠》。2018年3月,其长篇小说《千雪柏》又出版问世。晓东不仅善写,而且善画,笑称自己画画与写作皆为业余涂鸦,由此让胸中丘壑腾起雾霭烟云、烟火日常泛出灵动生机,便觉日子也变得可亲起来。是的,他的画作少匠气,一派洒然天真,却令观者玩味于心;他的文章清新、朗然,亦如其画,生活气息扑面而来。这,大概也正是我喜欢并欣赏晓东的画与文的原因。不久前,晓东开始写他的《日涉居笔记》,每发其章,我都读之细品良久,都感其写景语皆为情语,而不由沉醉其中;于是乎征得晓东同意,决定在本公号连载他的《日涉居笔记》。“日涉居”是晓东书斋名,取之于陶潜“园日涉以成趣”之句,诗意也。《日涉居笔记》亦诗意也!晓东之画亦诗意也!现特将晓冬其文与之其画连发于此,以飨诸君!

日涉居笔记(连载十一)

李晓东(东方木)

阿桂特别贪吃,就是不长肉,瘦得三根筋吊住个头,因为没得吃。自松林庵惊魂之后,这厮老是喊肚子饿,喊得我们也忽然觉得肚子饿了。于是,我们每天想得最多的,就是吃。

升仙桥口有好几家小吃店,桥东有一家大炉烧饼店。炕烧饼的师傅总是赤个膊,大冬天也是如此;右手臂总是通红的,因为手臂要探进半人深的大烤炉子里,将烧饼一只一只地贴在滚烫的炉壁上。

有时,我们没钱买烧饼,也会躲进店里,一边看师傅贴烧饼,一边烤火取暖。偶尔,师傅也会善心大发,掰半块烧饼给我们解馋。我们也会因为半块烧饼而大打出手,不过,打到身上暖和了,也就不打了,你一块我一口地,将烧饼连同芝麻屑子吃个精光。

除了烧饼店,暮春街南端的虹桥口也有一家食品店,金刚脐是我们的最爱,而小馓子则是冬梅她们的最爱。我们一直以为,馓子是女人吃的东西,所以不吃。冬梅她们也不喜欢吃金刚脐,说硬得像石头,干巴巴的,食之不得下咽。

最吸引我们的还是升仙桥口的那家烧腊店,摊主是我见过的唯一的胖子。猪头肉油冒冒的,称好切片的猪头肉都用牛皮纸(也叫油纸或麦草纸)包住,那肥腻腻的油将牛皮纸浸染得透光发亮,咬死人的烧腊香能狂奔至老远的南门高桥。

“麻小”的爹爹是拉板车的,晚上收工后,常常来此买一两猪头肉,再买一小把花生米,胳肢窝里夹着一瓶本地产的“瓜干酒”(俗称“烘头大曲”),笑眯眯地去雅堂浴室烫把澡。烫过脚丫、洗过澡后,便走到更衣大厅,斜躺在大统椅上,取一条说不清颜色的大浴巾往身上一盖,将裹在衣服里的酒食翻出来,自顾吃起酒来。从浴池里刚刚出来的小拿宝,脸上红扑扑的,都盯着他看,口水滴滴的。他就一人一颗花生米,猪头肉舍不得给孩子们吃,因为他也只有几小块。

最有意思的是,每年的腊月二十四,小年夜,我们会跟着大人,跑到杨三家的磨坊里,看驴子拉磨或者脚踩石臼,帮着家里舂糯米粉。拉磨的驴子戴着皮眼罩,一圈又一圈地碾着米粉。我们不怕这头驴子,有时还会拍拍它的背脊,它也不生气,只是拉磨,偶尔还会打个喷嚏,惹得我们哈哈大笑。“大头”和“田鸡”胆小,怕被驴踢到,遂站在离驴子老远的地方。

舂糯米粉的工具叫石臼,由碓(dui)窝、碓杵(chu)架和扶手组成。碓窝是在一块方形的大青石中间由石匠雕凿出的一个饭锅大小的圆窝;碓杵架一头连着与碓窝配套的碓杵,一头支在一块石墩上;碓杵固定在杠杆顶头与杠杆成垂直状,由一坨长形青石所制,形状要比碓窝小一圈;扶手则是横在石墩前的一根木杠或竹杠,两头插在两侧墙壁小洞口。舂米时,将淘洗晾干的糯米分次倒进碓窝,人到另一头用脚踩踏碓杵架的杠杆,碓杵那头便高高昂起,脚松开后,碓杵遂稳准狠地砸向碓窝里的糯米,反复踩踏二十分钟左右,最后糯米全部碾压成齑粉。

“麻小”有股子夯劲,抓住扶手就不放,踩得满脸通红的还不罢休,但小孩子终是力量不足,碓杵像老人磕头似的,砸力不够。杨三老鹰抓小鸡似地将他拎起,放在一边。我们又哈哈大笑起来。

特别喜欢吃粘食,比如汤圆、油糍、糯米饭。最爱吃不包馅儿的、也不蘸白糖的光圆子,咬起来很有弹性,牙齿深陷其中却能自拔,熟透的汤圆紧贴住你的牙齿,你甚至可以用舌头将汤圆挤刷成薄片,从而产生细滑柔润的触感。糯米香纯朴而真实,亲切而鲜嫩,就像你的童年。其实,圆子汤最好喝,清清白白,似雾若纱,清香怡人的糯米汤舔过你的舌头,滑进喉咙里,既暖胃,又养颜。

同样喜欢不包馅儿的油糍,圆圆的,扁扁的,以文火慢煎,待表皮煎得金黄,便可装盆。用筷尖戳破一小块表皮,便看到雪白如脂、柔软若棉的内质,一缕糯米香迫不及待地钻进你的鼻孔,咬上一口,酥软细腻,唇齿留芳。至于煮熟的糯米饭,白白胖胖的,晶莹剔透,无需添加白糖,味道自会丰满起来。

春节是孩子们的节日。腊月二十四之后,我们就望眼欲穿地盼着除夕夜的到来。有首儿歌这样唱道:

“跟得(今天)扒(盼),蒙得(明天)扒,一扒扒到个三十野(夜),船偷儿(蚕豆)花生尽恩(我)抓,妈妈又不说,爸爸又不骂,把恩吃得笑哈哈。”

花生和蚕豆是孩子们过年的标配,都是自家炒的。炒熟后,一般藏在瓷坛子或铁皮罐子里,将口封好,除夕夜才能打开。

阿桂吃花生或蚕豆,抓一把灌进嘴里,就穷凶极恶地乱嚼一通,连壳一起吞下。“狗子”最意怪(恶心),总是鼻涕拉瓜的,花生米总是沾着鼻涕吞进嘴里,咸咸的,味道好极了。冬梅家比较的富裕,吃的东西很多,我们都盼着跟她在一起玩。她家除了花生和蚕豆,还有瓜子、花生糖、芝麻糖、大年糕、大京果和大白兔。更羡煞人的是,姐妹仨都做了新衣裳和新鞋子,而我们几个几乎都是穿的哥哥或姐姐的。我有两个哥哥,新老大,旧老二,缝缝补补把老三。“麻小”有两个姐姐,他只好穿姐姐的旧衣裳,老是被我们笑,因为衣裳上多少有些彩色的花纹或图案。至于“大头”和“田鸡”,他们也都有哥哥,也没得新衣裳,但“大头”有个新的毛线颈项圈,这就比较的拽了。

临近春节,烀包子是少不了的。这是一年里最忙碌、最有喜感的事。买菜、做馅、和面、劈柴、生火、上笼等等自不必说,从天亮一直忙到天黑,但家里所有的人都忙得开心。小孩子就更不用说了,屁颠屁颠的,帮了好多倒忙,大人也不怪;烀好的包子都会并排放在凉匾里,凡造型歪瓜裂枣的,都是孩子包的,大人也不骂;咬包子咬得馅儿特特(掉)的,大人也不打。第一笼包子往往都被孩子们吃掉,肚子吃得圆滚滚的。

烀包子的这一天,一家老小忙得精疲力尽的,所以睡得早,也睡得实。我连梦都没有来得及做,倒床就睡;一觉醒来,太阳已经照到屁股上了。夜幕降临之时,除了人类,万物都很知趣地安静下来。坐于南窗下,当残阳绚烂不再的时候,黄昏已经将花圃哄入梦乡。

美女作家单玫在她的散文中写道:“过去的月亮很亮,因为那时还有漆黑的夜。深沉的、浓烈的、黑黝黝的夜。不知从何时起,昼夜的边界模糊了,夜不再黑,无需抬头到处可见“月亮”,那'月光'五彩斑斓,让人们颠倒了黑白。”黑夜不黑,所以明月不明。从前的黑夜,黑得彻底,黑得纯粹,黑得深刻。我在《微世说》一书中也写道:“又至夜晚。黑夜给了我自由的空间。一切趋于舒缓,拖鞋的声音很悠闲。窗外,灯火两三点,像岁月的痕迹,也像思想的碎片。想起你的无眠,奔波了一天,又一年,青丝芳华被霜染;想起你的笑靥,忙碌了一天,又一年,还是那么的乐观。时光荏苒,日子犹可期盼。”

所以,天刚黑,老友遂携酒而至,以畅叙幽情。时值初冬,不见白雪窥窗,但有火锅热浪汹涌,也算对得住冬夜了。

忽然想起凤城的“情人街”。在灯光幽暗的从前,这里的月光特别有灵性,从树叶的空隙中漏下来,戏弄着他和她的身影。缤纷的情话被黑夜过滤得单纯而轻柔,手勾着手的细节,只有明月可以细腻地描绘。只可惜,如今的凤城几乎已经找不到一方幽暗,静谧也随之消亡。白昼不懂夜的黑,各种浮华的亮色将黑夜妆成个大花脸,人的心绪随之错乱起来。于是,人们纷纷出逃,沉醉于灯红酒绿,游荡于喧嚣的街头,即便囿于其家,也是来回踱步,无法让自己的内心安静下来。

曾多次独坐于黑夜,家里的灯故意不开,但透过窗户,我仍然能够看到很多的灯光,高高低低的,支离破碎的,忽明忽暗的,不像瞌睡人的眼,更像城市的欲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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