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听 | 湛蓝:腊八粥里忆往事
腊八粥里忆往事
文 / 湛蓝
主播 / 自在花开
每年进入腊月,我总觉得作为一个中国人的属性特别鲜明。平常都以国历记事,但一到了腊月,农历年的年关在即,国历记日便退居到次要的地位。童谣唱“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腊月的第一个节日便是腊八节。
大抵是老家对腊八节有种特别的情牵,把腊月初八、十八和二十八几年都称之为腊八节,但又以初八为盛。因十八、二十八忙于吃转转会,便顾不上吃腊八粥了。想想,我已经很多年没喝过家乡的腊八粥。
几年前的腊月,姐夫在家族群里说:“今年都回乡下过年吧,我们去租一栋楼作为我们过年的场所。”
放了假,我们连夜驱车赶回老家。次日醒来时,见太阳光已在窗外探头探脑。不久,听见嬢嬢(二姐夫的母亲,因她与我母亲同姓郑,而且辈分也相同,便认了姨妈,我们老家称呼姨和姑概念比较含混,统称嬢嬢)上楼的声音,她先端了一锅热气腾腾的红薯粥上楼来,然后又送来自制的红豆腐和泡萝卜佐粥。在嬢嬢的照管下,我们算是把早餐解决了。
那时,两个姐姐都做生意,他们忙着在年前把应收账款收回来,就比我们迟一天回老家。我跟小四带着一群倒大不小的孩子,摸不到头绪。那天恰逢赶场,我们一群人便去镇上凑热闹。看到卖石磨豆花、抄手、小面的小饭馆生意极好,顿时心生欢喜。好不容易等到一张桌子,便自由点单。小饭馆儿的食物味道虽远不如记忆里的好,却勾起往事缱绻。
我父亲一生喜爱烟酒茶。每逢赶场之日,他就习惯坐在小饭馆里扯二两酒(沽酒,打酒),点一碗石磨豆花,一碟蘸水,一碗米饭。一边喝着小酒,一边与熟人侃大山,这习惯多年不变,就像我们坐咖啡馆或茶楼一样。我们姊妹个个都极孝顺,知晓父亲的喜好,姐姐姐夫都很有心,每到赶场之日,二姐见到父亲上街,便给父亲些钱,让他去吃碗豆花喝二两酒。记忆里,大姐夫还陪父亲去小饭馆,点了餐先把单买了,任凭父亲跟人一起喝酒闲聊。我对这些小心意深有体会,一盒护手霜、一条围巾或一篮柿饼,自己有支付能力,可亲近的人送来是一种呵护,心理上的慰藉跟自己买的截然不同。我想,那应该是父亲一生最快意的日子。
想到父亲,我便提议散场后回去老宅看看。
沿着乡村公路慢悠悠回老宅。走到二队的店子,那户人家正围着木桌吃午饭,宽敞的水泥坝子里有几根小板凳,一只慵懒的猫趴在坝子晒太阳,发出轻微的鼾声,胡子不时上下轻颤。那场景真让人沉溺,几个小孩没忍住,蹲在地上撸猫。我们便抽了凳子,坐在水泥坝子边歇息。放眼处,四野田畴交错,房屋附近晒着柴禾,高处向阳的草坪上,三脚架托起竹竿,竹竿上搭着的被单在风中猎猎舞动,多熟悉的场景啊。我问小四:“你猜那家人吃的什么?”
小四回头看了看,说:“猜不着。”
我说:“今天腊月二十八,他们肯定吃的腊八粥。”
我们说话间,那户人家的女人端了饭走过来跟我们打招呼,她说看着你们的脸庞有点熟悉。
这十几年,我们鲜少回来,也不知她是谁家的,于是我报了父亲的名字。她说:“认识,你爸爸人可好了,可惜走得早了些。”
一说到父亲,我不禁黯然。我站起来招呼小四和小孩子们该走了。刚好瞥见她碗里的食物,青笋、白菜、萝卜、胡萝卜、红豆、绿豆、香肠、腊肉,果然是腊八粥。
老家的腊八粥是咸的,跟广东人的咸骨粥如出一辙。
年幼时,母亲比较看重腊八节,一大早就开始张罗。吃了早餐,母亲收拾好厨房后,从“气死猫”里拿出大肠、香肠,各割一段,把剩下的放进气死猫里盖好,再去楼上拼两根肋骨下来,与大肠和香肠一起放进瓷盆,从鼎锅里舀一瓢热水,细细地洗。因都烟熏过,前两次洗了的水黑黢黢的,要反复洗几次。切点边角余料打赏猫后,为了防止馋嘴的猫偷吃,母亲把洗干净的荤菜装在盆子里放橱柜或者用东西盖住,不忘压一个重物。现在“防火防盗防师兄”,那个年头就防猫,猫会监守自盗,我估计,“气死猫”专为防猫而得名。“气死猫”是一种竹器,里面放了心、舌和大肠等猪下水挂在灶台上熏,荤腥既能勾引猫来蹲守,又顺道给老鼠布设了一个天敌。竹器有缝隙但猫爪子又伸不进去,猫看得着却吃不到,馋得心里直痒痒,所以叫“气死猫”。
腊八粥
八粥
母亲把腊味备好后,便领着我们去地里寻青菜。萝卜匍匐在地里,露出红扑扑水嫩嫩的脸蛋儿,逮着樱子一拎,就能将它连根拔起。白菜像一朵半开的莲花,底部带着淡淡蓝晕的叶子像一片片打开的花瓣儿,托着晶莹的霜雪和露珠,心紧紧包裹着。母亲从根部砍断,提着菜帮,霜雪和露珠便哗啦啦倒出来。莴笋的叶和皮呈紫红色,那是能散发蔬菜清香的作物,一刀砍下去,立即冒出乳白色的浆,浆有粘性,糊在手上粘哇哇的,一会儿就变成黑色。胡萝卜密密匝匝地生长在一起,叶子青翠欲滴,我们小时候把胡萝卜樱子扎起来当毽子踢。扯胡萝卜时,常听妈妈唱农谚“胡萝卜抿抿甜,看到看到就过年”,按时令种植的蔬菜,在一定程度上也与气候相关,足见农耕民族的文化底蕴。
一会儿功夫,母亲的背篼里便盛满了新鲜可人的蔬菜,娘儿几个凯旋而归。
回到家,母亲洗了手便进厨房忙碌起来。她将背火(方言)的肋骨、香肠、大肠、玉米、红豆、绿豆和米先放进锅里煮着。
父亲把木盆搁在水井边,将摘掉了老叶子的菜放进木盆。父亲手执压水的轱辘,压下去又抬上来再压下去,几噶几噶声中,清澈的井水就从管子流进木盆里。刚压上来的水冒着烟烟,冲在手上有微微的暖,洗菜时便感觉不到冷了。
萝卜和莴笋削皮,和洗干净的胡萝卜都切成丁儿待用,莲花白煮粥和汤习惯用茎,以前地里种出来的白菜煮汤带着淡淡的甜味。
肉煮熟了,炉火生旺,再将备好的青菜悉数放进粥里,粥慢慢变得缠绵起来,锅里“咕嘟咕嘟”不断冒泡泡。腾腾的热气在厨房里弥漫,腊肉的烟熏味儿、蔬菜的清香味儿袅袅娜娜扑入鼻息。
把肋骨、香肠和大肠夹起来,母亲切的时候,这边姐姐便拿碗舀腊八粥。等腊八粥端上桌,母亲切好的肋骨、香肠和大肠也一盘盘端上来。再从罐子里夹几块儿红豆腐,一碟泡菜,一家人围着大木桌子吃有滋有味的腊八粥,真是天上人间的美满。我很沉溺那带着浓浓烟火味儿的日子,虽然条件远不如现在好,但母亲总能想方设法把日子过出滋味儿来。
那时,我们家院子阳沟边有一棵很大的桃树。吃腊八粥时,母亲说,把桃子树砍一个口子,喂点饭再将口糊上,明年桃子就会结得坨是坨的(重庆俚语,硕果累累的意思)。听了母亲的话,我虽然将信将疑,仍然禁不住梭下板凳去院子里看一眼桃树。我嘴巴里包着的粥一时竟忘记了吞咽,似乎俯仰之间,桃树红艳艳的桃花满目,毛茸茸的果实在茂密的枝叶间若隐若现。后来长大了,阅读中,竟然真的为母亲当年说过的话找到了佐证。清《房县志》卷十一《风俗》称:“腊八日,以米和麦豆及诸蔬果作粥,谓之腊八粥。果木有不实者,以斧斫树著粥于穴,问曰:‘结不结,枝压折。’谓之‘喂树’。”
这些年,吃过甜甜的腊八粥,还是对老家咸味儿的腊八粥恋恋不忘。年幼时候的记忆,它就是一根植入大脑的线索,在山水澄明之处浮出,走得越远越久,它越清晰,那个叫做老家的地方,怎么也走不出我的眷恋。
2021.1.10于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