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碗小馄饨‖文/老翟

那碗小馄饨

某天下午，正在单位上班，忽然收到小学五六年级时的班长小顾发给我的一张照片。

那是一碗刚出锅的小馄饨。薄薄的馄饨皮近乎透明，透出里面饱满的肉馅。馄饨汤里飘着许多嫩绿的葱花，零星的油花在手机镜头下泛着光。此刻是下午四五点钟，我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小馄饨的鲜美。

我回复道：让我想起了咱们小时候焦溪老街红星桥下的那家小馄饨店了。

她答道：我现在就在这家。

啊！那家小馄饨店还在啊…我很惊讶。小学的时候，我和小伙伴们到镇上经常会去光顾那家店。那是一家小店，一间门脸，几张桌子，很简陋，但小馄饨味道很不错。后来我上了初中，很快又去外地学习，和原来的小伙伴们各奔东西，再也没有去过这家店。快三十年了，按照当今中国的变化速度，我想当然地认为这家小店早已歇业。可以这么说，这家小馄饨店和我的小学生涯、尤其是小学五六年级是有很多联系的。

想到这儿，思绪不禁回到了小学五六年级。

你也许会奇怪，我为什么总是说小学五六年级。个中原因有点曲折。1980年代中期之前，中国很多地区小学是五年制，此后改为六年制。我们大队的后街小学由于各种原因，在这个过程中直接改成一至四年级。学生在四年级以后就要转到隔壁大队的横沟小学继续读五六年级。我就属于这样的学生。

必须坦白，小学时期的我有点淘气，五六年级尤其如此。

记得有一次上数学课，戴老师在上面讲课。对于十一二岁的男孩来说，躁动的心在课堂上总是显得无处安放。

我和死党老朱的座位都在最后一排，刚好中间只隔一个过道，于是开始互撩。他把跳绳用的绳套了个活圈，扔到我脚边，冲我努努嘴，示意让我踏进去，然后假装要拉绳。我呢，就像周星驰电影里一样，我踏进来了，又出去了。

没想到这家伙趁我稍不留神，突然冷不丁一抽绳，活圈猛然收紧，我的右脚躲闪不及，被他一下套住拉了起来。哦，刚刚忘了说了，我们的走道刚好对着老师的讲台。

接下来的场景可以自行脑补：戴老师愤怒地冲了下来，一把抢过老朱手里的绳，一路把我拽到讲台。我呢，特别狼狈，右腿被拉在半空，只能用左腿蹦着上了讲台，像是瘸了一条腿的公鸡。下面的同学早已笑成一片。

这就是我那时很多糗事的典型情节：一对死党，一起干坏事，被老师发现，倒霉的主要是我。

印象中，那时候的课间休息时间充满了各种追逐打闹和肢体冲撞。男孩们体内蕴藏着巨大的能量，就好像上紧了发条的玩具汽车，需要通过长时间的来回冲刺和互相碰撞来消耗能量。

为了帮助理解那时候男孩们的共同语言，我要隆重介绍1990年左右在中国电视屏幕上很流行的一部美国动画片，叫《布雷斯塔警长》。情节我早已忘了，只记得警长有几项非凡本领：鹰的眼睛、狼的耳朵、豹的速度和熊的力量。我们在课间打闹的时候经常引用里面的台词，乐此不疲，老师却完全不懂。

有一次课间，几个男生在互相推搡打闹，教室里尘土飞扬。我有个同学叫顾伟，印象中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壮壮的，力气很大。他大喊一声：熊的力量…，拖着长音就双掌把我推了出去。我那时候很瘦，一下就飞出去了。好巧不巧，我的脑袋撞上了围观的女同学小顾(呃，就是开篇的那位班长)的脑袋。

班长哭了，然后去告诉班主任陆老师了，大家在办公室一字排开，被一顿痛斥。

我们几个耷拉脑袋，神情沮丧，充满悔恨。

我心想，要是飞出去的角度掌握得再精准一点，避开几厘米，也许就可以不用站在这里了。

陆老师要求我们描述当时的情形。大家顿时有点扭捏起来，心想还是别说了吧。陆老师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最后只好由我来讲述。在这个庄严肃穆的场合，我强忍住笑，说道，“…当时顾伟喊了一声：熊的力量….”

陆老师问：“什么叫熊的力量？”

男同学们再也绷不住了，喷笑成一团。陆老师则一脸蒙圈。

那天后来的情形我已经不记清了。反正类似的情节以后还在重复上演：男生打闹，女生受惊/受伤，告诉老师，一字排开，严厉斥责，苦口婆心，诚心悔过，下次继续。

我们的推搡游戏依然如故，以至于有一次我因为摔到水泥地上而导致前额皮下内出血，当时完全不知道。几天后，我的前额肿出来一个大包，摁上去软软的，看起来就像年画里的老寿星。那时候是冬天，下过了大雪，路上结了很多的冰，不能骑自行车。爸爸带我从我们马岸村沿着中心河岸步行走了七八里路，到了焦溪卫生院。医生从我的前额抽出两大针管血，然后我的脑袋缠上了厚厚的白纱布。我回到学校，就像战争电影里负伤不下火线的战士一样，脑袋缠着纱布继续英勇地推搡打闹。

现在想想，年轻真好。

上面的故事也许会让人觉得小学女生特别爱告状，其实我那时候也是这么认为的。事实上，女生还远不止爱告状。

那时候，每天放了学，我不会马上回家。一般总会在学校逗留很长时间，要么在打扫教室，要么在追逐打闹，要么边打扫教室边追逐打闹。

有一次放学以后在打扫教室，教室里尘土飞扬，别人在追我。我一路飞奔，冲出教室，顺手快速用力关上教室门，以阻止追逐者。

身后传来“哐啷”一声，我回身扭头一看，顿时脸色煞白，神情惨然。原来教室门上面的窗玻璃安装并不牢固，关门的巨大力量把它震了下来，摔碎了。我心里百般懊恼：为什么闯祸的又是我？！

几个正在打扫的同学也停下了工作，现场一片寂静。大家都知道，这件事要是让老师知道了，我可又是吃不了兜着走的。沉默片刻，一位女生突然说，这件事大家千万不能让老师知道…于是几位女生和在场的所有同学统一口径，说玻璃是晚上被大风吹落的。

时隔多年，我忘了这件事情后来是怎么圆过去的，也不知道陆老师最后到底是否知道这件事情的真相。只是，三十年后我想起这件事，依然觉得眼眶湿润，内心温暖。

这就是我的五六年级，无知懵懂，内心冲动，学习放松，无法自控。那时候事情总是一团糟，现在回忆起来，有些事让人发笑，笑中却带着点泪。

这就是我们的童年，回不去的童年，那是属于我们的纯真年代。年纪越大，越庆幸自己曾经拥有那样的童年。

我依然记得那时校园里绿油油的冬青树，灰扑扑的瓦顶教室，铺着煤渣的跑道，和刻满字符的课桌。我同样记得那时一起爬山的男同学，骑车载过的女同学，还有一块儿去镇上吃小馄饨的小伙伴们……

两年时间很快，我们要去镇上的焦溪中心小学参加初中升学考试了。对于那时的我们来说，这只是一次普通的考试，因为不管你考成怎样，都能且基本上只能去镇上的焦溪中学读书。

如今的我已经参加过无数次大大小小的考试。然而，回首来看，这次无疑是我人生最重要的一次考试。人生的轨迹有时就像火车铁轨，关键的转轨处只有寥寥几个。这次考试就是我人生最重要的转轨处，只不过当时的我浑然不知。

最后一门考试前，我们几个同学约着考完以后一起去红星桥下吃小馄饨。结果那天下午突然下雨，妈妈为了不让我淋雨，带着雨衣骑着自行车赶到焦溪中心小学门口来接我。后来我才知道，那天只有两位我们的家长冒雨来接孩子。考试结束以后，我兴冲冲地和同学一起跑到校门口，却看到妈妈站在那里，只能无奈地跟着她回家。想到过一会儿同学们都在吃热腾腾的小馄饨时，我难掩失落。

我坐在自行车上，惆怅而又迷惘。前方，风雨越来越大；身后，那碗小馄饨越来越远，小伙伴们越来越远，小学生涯越来越远，懵懂躁动的童年也离我越来越远……

谨以此篇献给本文中提到和未提到的同学们和我们共同的纯真年代，曾经忍受并教导我们的老师们，已经消失的横沟小学，和依然存在的馄饨老店。

这是一个分裂的时代，人与人之间的共识越来越少，分歧越来越大。成年人的世界充斥着各种焦虑怀疑、嫉妒攀比、朋友猜忌、割席断义、虚情假意、逢场作戏和无能为力，惟有我们的童年纯洁无瑕。愿对童年的回忆能让你我内心温暖、善良，能给我们面对生活的勇气，去勇敢地改变我们能够改变的，平静地接受我们不能改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