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立《虞美人》
虞美人
乌江畔的高坡上，夜晚的薄雾蒙蒙，数间帐篷隐隐透出昏黄烛光，映着士兵们疲惫的睡脸。
虞姬没有睡，她只安静地望着床边的烛光出了神。那烛光起初是大的一团，猛地被风吹得抖动，火势变小，冒出了淡淡青烟，才一会儿便颤巍巍地挺直了，又是朵般大小。虞姬盯着看了许久，微微叹口气，拢拢鬓边的碎发，替身旁的人掖好被子，这才披上大衣，踱到了帐篷外面。
打哨的士兵见到虞姬，愣了一下：“夫人，这么晚了还不休息?”
虞姬淡淡笑道：“今夜没有睡意，出来散散心。”便不再言语，走到一棵高树边，抬头望向雾中灰扑扑的月亮。月牙形的一个小角，还被半边的云朵笼住了，寂寂看不分明。虞姬知道自己想家了。她的家乡是会稽县旁的一个小城，战国时候，那里被称作吴越之地。
那时城里的街道上有熙熙攘攘的人群，街坊邻居很和善。屋顶上的天空蓝蓝的，夏日的阳光不灼人，冬季刮起风来也安安静静，邻里街坊从不吵闹。城里的居民大都见识过外面刀剑相交的血雨，几国边界处那十几里绵延的白骨和衣冠冢，所以格外珍惜这几年难得的安逸日子。
隐隐记得父亲乐呵呵地捋着胡子说：“几十公里外的苎萝山出了施夷光，传说有倾国之姿，连水中的鱼儿见了都自愧沉入水底。而我的鱼儿也生的秀气好看，保不准以后也是沉鱼之姿啊。”
她姓虞，但父亲只唤她鱼儿，父亲说等她到及笄之年再给她取名，但没能等到那天，父亲便被秦兵杀死了。于是，项羽问她的名字时，她只说自己姓虞，项羽便唤她，虞姬，虞姬。挺美的名字，只是从前唤她鱼儿的人都已不在了。
她还记得，小时被父亲带着，去城西的乐坊学武艺。乐坊的看门护卫芮骅教她习武。听父亲说他，一顿能吃半石米饭，爱喝烈酒，骑术过人，曾在一日内纵马狂奔八百里，还助越王攻打过吴国，是当时越国三千剑客之一，是越国赫赫有名的力士。不过如今也为了图个安平日子，就在这小小的乐坊中教人习武，过着饮酒练武的闲散日子。
回过神来，夜色寒风已将虞姬的指尖冻得乌青。她将手掌放到嘴边哈口气，恍惚间想到，这是她跟随大王的第几个年头了?好像是第五年了。
至她及笄那年，距今，已经有五年了。那年父亲没能为她取名，陈胜吴广发动大泽乡起义，带动了各地农民与秦兵对抗。而会稽县令殷通被项梁和项羽杀死，城内秦兵和民兵一片混战，他们全家在出逃的时候被发现，父亲被民兵的长刀刺进胸膛……。芮师傅没有回头，拼命地抽着马儿，在一片混乱中把她和母亲送到了城外。
城外的几名秦兵望见了他们，猛地扑上来，鱼儿紧紧地把母亲挡在身后，芮骅也握紧了腰上的长刀，可还没等芮师傅动手，只听见几声惨叫声。鱼儿睁大眼，望见几人后背上插了几支箭矢，一匹马儿在林后缓缓出现。那是匹好马，浑身通黑，膘体肥壮，蹄子的胛骨有力度。马上坐了个青年，高壮个子，方正的脸，脸上一双粗粗浓眉，眼睛似有两双珠子重合，抿紧嘴角，线条也是刚硬笔直的，唇边隐有青色胡茬。
项羽望见鱼儿时便愣住了了，细细地望着她，像赏一朵云或是一朵美丽的花，带着不加掩饰的喜爱。
鱼儿也望着这位青年，听见身后的士兵唤他“项王”，心中默道：“原来这便是项羽，那位年少时便扬名整个吴中的青年豪杰。”
后来的事，便顺水推舟了。师傅带着母亲和她投入项羽门下，师傅被封为司马，她安顿好母亲后便嫁给项羽，随着他南征北战，直至今日。
这些年来她随队伍经过了几十条的护城河，俱是混沌一片，有尸骸血水与刀戟兵器，队伍中士兵的尸体被直接抛入江中；经过一些村庄，望见破败的草屋和哀哀哭泣的老人和孩子，他们中很多人几天都没有进食甚至饮水；也见过年轻的妇人为了得点碎粮卖掉自己的婴孩，或者易婴而食……这些看到的景象使她惶茫不已，这便是战争的后果么？天下大乱，各地刀戈之争不停歇，黎民百姓便遭此劫难。
时间久了，她也渐渐知道大王的军队进城烧杀抢掠，不得人心，可项羽听不进她的劝告，依旧一意孤行，甚至杀了自己的很多功臣。这五年来，她听闻刘邦的部队如何制定约法三章深得民心；韩信是如何用兵如神，攻下许多城池要塞；张良是如何运筹帷幄，掌握这荡乱局势……
如今大王的军队被围困垓下，兵少食尽。或许这天下，迟早都会是汉家的天下。她相信她的夫君是位勇猛过人的当世大豪杰，可他确不适合当一方之王。若是天下之争早点结束的话，是否离天下太平的日子就近了一步？
她不喜爱战争，思念吴越的故乡，她很想家。可如今也都回不去了，想到此处，虞姬忽地觉得乏了。她记得，那时那座小城里的河水是一片碧波，莹莹如翠玉。河畔还有花园和果树，春可摘青果，夏采莲，秋赏菊，冬望腊梅。还有小女孩在船上唱吴歌，嗓音软软哝哝，“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那么事到如今，她心里隐隐作痛，可否，可否，追随大王如此多年，今次，可否当一次逃兵？
恍惚间，虞姬仿佛听到了歌声。她微微一愣，细细听，真的是歌声，不过不是吴谣，是楚歌。汉军在夜间高唱楚歌！士兵中有人惊醒，听到楚歌也不禁大吃一惊：“难道汉军已得了楚地，为何楚人如此之多？”士兵间一阵骚动，有些楚地的青年，双目间已流下了热泪。
虞姬仍立在原地，仿佛已做了什么决定，转身回帐篷。掀开帘子，望见床上刚刚醒来，紧锁双眉的项羽，笑道：“大王定是被楚歌惊醒，莫急，我带来了点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