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 ‖ 酒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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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 超
故事如酒,越窖越香。
小时候,我住在巫山老城的县委大院里。大院坐北朝南,背靠绿叶葱茏的北门坡,前面是日夜奔流的长江。院内成阶梯形,有下、中、上三层,各层用十几步长长的石梯相连。下层是家属院和一个篮球场,中层是两栋办公楼,上层是公共厕所和食堂,与北门坡的山脚并在了一起。食堂有大小两个,大的可摆十来张饭桌,小的就只是一间小屋,可坐七八人。两个食堂共用一个厨房。两口大锅一口小锅,还有一口在岩石上凿成的水缸。石壁上有个小洞,洞口一道木门,挂一把水淋淋的黄锁。钥匙挂在炊事员魏师傅的腰间,他从不交给别人,好像里面藏着金银财宝,生怕被哪个偷走了。
食堂共有三个炊事员,一个姓谭,一个姓许,一个姓魏。谭师傅浓眉大眼,许师傅长得像个和尚,只有魏师傅又矮小又单薄,站在大灶台前用锅铲炒菜,还要踮起脚尖。特别是那脑壳上,一年四季都缠个蓝布帕子,经常都是油腻腻的。院子里的小孩很调皮,有时聚在一起猜那顶上究竟有没有头发。有的说是光头,有的说长了几根白发,有的说是个癞子。后来大家都觉得癞子好耍,就背地里喊他魏癞子。只有我一直喊他魏伯伯。
魏伯伯过去在一个区公所的食堂,有次来了一个县领导,吃了他做的饭,连声说味道很不错嘛。后来魏伯伯就被调到了县委食堂。那时为了照顾县领导的生活,专门开了个小食堂。魏伯伯因为厨艺水平高,自然也就成了小食堂的主厨。
魏伯伯的最大嗜好就是喝酒。炒菜时,放个小瓶瓶在灶台上。每当锅里冒起青烟,他就拿起酒瓶吮上一口,然后撒几颗花椒,丢一把姜末蒜蓉,再将小碗肉丝倒下,起锅时又来上一锅铲榨菜,香味弥漫了整个厨房。据说魏伯伯的菜炒得好,就是因为那口酒喝得香。但那时的肉和酒都很少,都是凭票供应。而魏伯伯却是从未缺过酒,只要上灶就会揣上那个小酒瓶。石壁上的小洞,就是他的秘密,里面有个像泡菜坛子一样的酒罐罐。
我父亲(王汉亭,编者注)1963年从奉节调到巫山,担任县委书记。有时父亲下乡回来,魏伯伯炸上一撮花生米,端来个小酒杯。父亲一口下去,会长长地出上一口气,满脸的幸福。父亲是地道的山东人,从小在黄河入口的盐碱地长大。不知是自然条件的恶劣,还是上辈基因的传承,老家的男人都喜欢喝酒。父亲家里很穷,有时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但总要想方设法地找口酒喝,好像酒是一个男人的胆和神。父亲后来参加了解放军,跟着西南服务团来到了三峡地区。刚开始时很想家,想家时就喝上几口,一直就没有离开过酒了。
听在小食堂吃过饭的叔叔讲,魏伯伯开始很惧怕父亲,因为父亲十分高大,皮肤黪黑,脸上很少有表情。魏伯伯端来菜的时候,两眼笑成一条缝,父亲不说话,只是微微点点头。有次他老家的亲戚打来一只野麂子,他喝上好几口酒,把麂子烧得香喷喷的。结果被父亲劈头盖脑吼了一顿,说那些东西不能打不能吃,打了犯法吃了犯罪。魏伯伯端菜时,口里总有口酒气,撩得父亲心里痒痒的。魏伯伯也看出来了,有时见父亲疲惫时就倒上一小杯。有次父亲高兴,请魏伯伯坐在一起喝两口。魏伯伯连连后退,说不敢不敢,不能坏了规矩。父亲眼睛一瞪,用山东话夹着四川话说:啥规矩,老子过去还不是个穷人。魏伯伯只好坐了下来,端酒时手都有点颤抖。
时任县委书记王汉亭
凡事只要有了开头,后来也就顺畅自然。有时父亲不喊他坐下,他也磨磨唧唧,挨挨擦擦,特别是几口酒一下肚,说话也就海阔天空了。一会说县委对面的巷子里路灯有点暗,一会说西井旁边的石板一踩一翘。父亲也只是喝着听着,一声不吭。后来,魏伯伯发现路灯换了,石板路也修好了。他就越来越有劲,只要有空就叼根叶子烟杆,背上双手,在县城的旮旮旯旯转上一圈,然后就在饭桌上添油加醋地说上一番。父亲从不打断,有滋有味地抿上一口,偶尔会冒出一句:好酒!
后来小食堂撤销了,为了让父亲吃上一口可口的饭菜,我也学会了炒菜做饭,但父亲吃起来总是摇头。有天还在菜里咯了颗小石子,抽出皮带就要打我,幸亏跑得快。我只好去向魏伯伯请教。他十分得意,不怪你不怪你,你老头吃惯了我炒的菜,还会喜欢哪个炒的嘛,大师傅们都不行,何况你一个小娃娃。火大火小,油多油少,下锅起锅,闷烧炝炒,都是学问呢!他抿上一口酒,脸红筋胀,把锅儿碰得呯呯直响。他用个土碗装上菜,又找来张大麻布,系上两个大疙瘩,把土碗捆在里面,要我马上提回家,说再好的菜冷了就不香。后来再去时,如果菜里有肉,他还会悄悄递个小瓶瓶过来。我很好奇,说酒这么紧张,你啷个会酒不断呢?他嘿嘿一笑,你啷个晓得嘛,我的老家就在悄悄地烤酒,莫说哟,别个晓得了就喝不成了。
从那以后,父亲常会喝上一口小酒。因为魏伯伯和我有个约定,一定要减轻父亲的压力,让他在酒中找到安慰和快乐。父亲只要酒一入口,脸上就会变得柔和,有时还会乐滋滋地哼上几句我们谁也听不懂的山东小调。
再后来,父亲调到了万县(现万州)工作,与魏伯伯也就少了联系。
记得父亲离休后不久,魏伯伯由侄儿陪着,从巫山来万县看望父亲。他叫侄儿拎着个塑料酒壶,进门就说:超娃子,炒两个菜,我和你爸好好喝口酒。
父亲那时刚好检查出了冠心病,医生说不能再喝酒了,他立即戒掉,任何时候都不再沾酒。魏伯伯听说父亲不能喝酒了,一时有些木讷,身子仿佛佝偻了一下。他显得有些悲伤,似乎生命都快走到了尽头,端起酒杯说不能喝了,不能喝酒了……
主 编/刘庆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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