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南《北方小镇》

北方小镇

冬日里的一个早晨,马老头坐在自家门槛上,抽着一卷烟,呆呆地打着瞌睡。

在这样的一个北方小镇,冬天是很冷的,即使老天爷施舍一点眷顾,把和煦的阳光播种给穷苦的老百姓,寒风依旧刺骨。

“哎呦,马老头,你儿子回来没?

那街头巷尾叫卖糖葫芦的,每当走到马老头这儿,总会停下来,吆喝着,问他一嘴,你儿子回来没?

按惯例,马老头应该是木讷的瞥他一眼,继续抽自己的烟。可今天他做了一个让自己都惊讶的举动,他举起自己的烟杆就往卖糖葫芦的身上砸,砸了还不过瘾,又狠狠的隔着棉衣踹了他两脚才肯罢休,不管那商贩的骂骂咧咧,砰地一声关上了大门。

偌大的院子里,只剩他一个老头过活。太阳刚升起的时候,他还在捡一些不太易燃的树枝,可是一个月前的他仍是自己劈柴搭伙的,他竟然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如此迅速的衰老,只是整天皱着眉头,抽着烟。

他一直撮着那管烟,也不知里面的烟叶烧尽了没有。

中午的时候,隔壁的张婶来敲他的门,劝他想开点。他就坐在院子里,一声不吭。任凭张婶敲他的门,罗里吧嗦地说着她的道理。

街坊四邻传来的饭香,就像裸体的黄花闺女一样勾着他的魂,可胃抗议着,心却无动于衷。他仍是皱着眉,饭香越浓,炒菜的声音越大,他的眉就皱地越狠,弯曲的变了形,看不出原来的形状。

活了四十二年,他第一次觉得即使天塌了下来也比不上一碗粥来得重要。

于是他决定起身,但是他又想起已经过了饭点,这个时段,午餐太晚,晚餐太早。

于是他的胃就像他的人生一样尴尬地叫着。

于是他就在思索,到底要不要起身讨一碗粥喝。如果他出了门,张婶就会扯开嗓子安慰他,然后把大半个镇子的人都招来。

要脸还是要粥?真是个操蛋的问题。

一个东北爷们为了脸面可以一个月不出门,把家里的米都吃光了,老鼠都搬走了。有时候他老马就是觉得生活很操蛋,总是搞一些幺蛾子,让他难堪。

等他决心起身时,便已经到了晌午。­­­­

他似乎还能看见一个月前飘落的树叶,就堆在墙角离他不远的地方。

张婶家的癞皮狗疯了一样乱吠,马老头就朝墙那边扔了一块砖头,喊着:”别他妈的叫唤了,日子都要被你个畜生给叫黄啦”。砖头砸在墙上,砸不出什么动静来,那狗还是吠着,伴随着零星的乌鸦叫。

小镇的早晨总是雾气很浓,浓的让人误以为太阳还没出来。等午间的阳光驱散了雾气,鸡叫声如约而至,方让人觉得一天刚刚开始。这镇子似乎有一股魔力,使每个人的时间都更加充裕,也更加难熬。

日子长了,就需要消遣,底层人民一旦感到空虚,大男人也成了长舌妇。而他们最感兴趣的话题莫过于破鞋,这家的姑娘,那家的姑娘,什么淫荡说什么。

一个月前的马老头绝对想不到自己的名头居然会变得比全镇最有名的破鞋还要响亮。

不为别的,就因为他的儿子跟别人跑了。

马老头是老实人,从不做什么出格的事情。

没偷过稻子,没拾过瓜。做过的错事屈指可数。

他从不嚼别人的舌根,多余的时间都用在了过日子上,然而现在他却养成了踱步的习惯,从院子的这头到那头,寥寥数步,一趟又一趟,从月亮现身到浓雾散去。阳光不在的时候他总是在踱步,似是在思考,也许是思考人生,也许是命运,也许是生活。他就像个不入流的哲学家,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沉溺于自己的小世界。

这天,张婶家的小丫头咣咣的踢马老头的门。门刚开了个小缝,那小丫头片子就嗖的一下窜了进来。马老头一眼就瞧到了她手里那串糖葫芦,他像哑了一样张不开嘴,只得漠然地往回走。小丫头就跟在他后面,很配合的一句话也不说。乡下女孩常常梳着的两个小辫儿不停甩动,刚换上的洋围裙好似闪着光,她似乎做了充足的准备。不大的院子走起来异常的费劲,他似是很疲惫了,慢吞吞的往那颗老槐树下走,小丫头也很乖巧的默默跟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走到了那颗树下的 长凳,慢吞吞地,哼哼呀呀地坐了下去,似乎这也是一种斗争,是他无法反驳的命运。他坐在长凳的这头,丫头坐在那头。她把自己最爱吃的山楂糖葫芦递给老头,老头就顺手接了过来,他把那串甜食紧紧握住,目光呆滞,可能是看着落叶,也可能正瞟着天上的云。

“勇哥什么时候回来?”

小丫头的声音在这个无声的季节格外清脆,她小心翼翼的提问却只能换来沉默。

马老头似是什么也没听到,眼中什么都没有。

她不满马老头收了自己的东西却不给自己一个答案,愤怒的走到马老头面前。

“我想跟勇哥玩,你把他找回来。”她已经忘了自己偷偷跑来的目的是安慰,只管把憋在心里的问题抛给一个刚刚死里逃生的老人。

而那老头突然就发起疯来,把糖葫芦摔在地上,一边用脚踩一边喊:“我不知道,不知道!他死了,回不来了!”他还没说完,小丫头就哇的一下哭了起来。她的准备都在眼泪上,没有了玩伴的寂寞和家长的管教折磨了她一个月之久,毕竟童年的时光过起来总是那样漫长。

这哭声迅速惹来了张婶,接下来便是那些不需要劳作的男人和长舌妇们,他们在外面指指点点,直到张婶抱走了她家的丫头,而马老头则砸上了门,才结束了这场由两个人的宣泄而引发的小闹剧。

即使过了一个月,流言的更新速度也比互联网的发展还要快。什么,马老头疯了,上吊自杀了,哭瞎了,投井了,各种版本,一个比一个令人咋舌,仿佛马老头的存在就是为了给大家带来谈资。每顿饭后,总会有人看到他在自杀。莫大的同情降临在这个可怜的老人身上,没人知道他的想法,却都以为自己知道他的想法。

当然,没有人希望这等事情降临到自己身上,而且他们并不觉得这种事情会降临到自己身上。

张婶是个善良的农妇,自马勇走了之后,她就没有在马老头的院子里看到过烟火。她便猜测,马老头会不会饿死在房子里。她就想去劝劝他,儿子跑了,又不是死了,毕竟是自己的孩子,总是还会回来的。她便想邀他来吃些饭菜,可她男人小气得很,警告她不要跟马老头扯上关系,她便不敢了。毕竟在这个北方小镇,打老婆是比儿子跑了常见百倍的事,特别是她家的丫头因私自跑去找马老头而被揍了一顿,即便嚎的让她撕心裂肺,却只能一边骂着,一边教唆着打的再重一些。

她还记得,马勇在的时候,邻里关系总是和睦些,大家的日子也过得开心些,算是滋润。夏天买一块东边老王家做的水嫩白豆腐,浇上自家的大酱,再从菜园里摘些蔬菜水果。冬天捞出腌好的酸菜,烩上新宰的猪肉,配上一碗香喷喷的白饭,抑或吃上几块甜甜的打糕,日子也就显得没那么难熬。

她总觉得,好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农妇便觉得自己即使没有读过书,似乎也变得开窍了,似乎也触碰到了某种智慧。她便一边叹息着一边又感到孤芳自赏,莫大的同情软化了她的心。

于是她逢人便说:”也不能全怪他那个同性恋儿子。”

也不知她从哪里听到了”同性恋”这个名词,爆炸一样散播到街坊邻里间,好比感冒病毒,而且更让人接受。

而张婶的行为更让人惊讶,每当那些与她议论这种变态行径的人说到兴头上,她就不断摇头,用那口有葱味的东北腔表达她对马勇追求自身幸福的理解。

她说,既然他想着隔壁村那个男孩子,那就走吧,去过他们想要的生活。

她还说,这也没啥大惊小怪的,现代社会了,什么事没有。

就好像她见过很多。

人们对于张婶的这种改变很不理解,慢慢的也不与她来往了。他们去找那些与他们一样可以用这件事取乐的人。他们大笑着,在马老头的门外徘徊,看他今天自杀了没有。

他们关注着马老头的一举一动,就好似他是一个丑闻缠身的明星。即便做了那么多年的街坊邻里,他们也盼着老头出点事,但别死了,死 了就不好了,毕竟大家还是有感情的。但若是这样整天闹着要自杀却也没有一点实质性的举动,实在让人乏味的很。

从前,张婶就像是马老头的经纪人,每每遇上了什么人,都会跑来问她关于老头的近况。可现在,他们都避着她走,不愿意听她宣传那些所谓的进步思想。张婶却丝毫没有感受到别人的疏远,依然热情地与相处了几十年的他们打招呼。不知哪天,似乎是她男人听到了什么消息,似乎是她意识到了自己已经被边缘,她就不再出门了。人们偶尔看到了她家的丫头,就问她:你妈妈呢!。

那丫头却跑开了。像个害羞的哑巴。

也不知是哪天,那村的人找了上来,二话不说就咣咣地砸马老头家的门,闹着要他还儿子。

外面呢,围了一圈又一圈的人。孩子从镇上的学校逃了出来,女人扔下了手上的针线活,男人被凶狠的流言呼唤而至。他们一边砸一边骂,骂的很难听。围观的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一副着急上火的样。他们表面上很关心,却还是思考着晚上该吃点什么。

其实镇上的吃食还是很单调的,马老头家的杏子就显得更宝贵,每年结果的时候,他们就来摘几个尝尝。可他把杏树砍了,他们就吃不到了。

不仅吃不到了,人也见不到了。

人聚得多了,他们就不砸了,就开始嚷嚷。那腔调充满了北方小镇特有的小市民的讥讽,声调要高,嗓子要尖,男女一唱一和,简直就是在唱二人转。他们每说上一段,人群中就爆发出一阵嘈杂地讨论。那哪是要儿子,根本就是赤裸裸的羞辱!

那些平时与马老头有些交集的人都为他捏了把汗,恁大地岁数了,怎受得了这一出。那些不懂事故地孩子都被吓傻了,一个七八岁地顽童骑在他爷爷的脖子上,保持着安全距离观望。

而他脖子下的老王头,脑海中都是与老马一起种田的时光,他想了又想,马勇也不是个坏孩子吧?

不过一会,那伙人闹得更凶了,几个大汉直接脱了裤子就往大门上撒尿,这一幕让老王头心里很难受,比知道马勇跑了还要难受。

他的双唇颤抖着,几乎撑不住自己的孙子,断断续续的说了一句:“作孽啊..作孽啊这是..

伴着太阳的余晖,他们走了。

也许是镇长的到来给了他们台阶下,也许是因为他们消了气,但老王头分明听见,他们在走的时候大喊着“这事儿没完!”

那男人还狠狠地踹了门一脚,把他的心震的一颤一颤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马老头打开了门,看到了门口蹲着的老王头。

“进来吧,哎。”他叹了口气,与以往并没有什么区别。于是老王头跟着他,又坐到了杏树根和板凳上。

老王看着马老头,感觉到了他的异常的冷静,自己竟然先哭了出来。

但他弄错了,那不是冷静,是呆滞。

他哭了好久,踉跄着回家睡觉去了。

他在梦中隐约的看到,马老头又在树桩上坐了一宿。裹着他那件有破洞的军绿色大棉袄,天寒地冻中瘦成了竹杆。

每年的这个时候,街道上都会密集地铺上一层银杏叶。金黄的,在镇上的那条主干道,一望无际,闪得人眼花。

也不知哪一天的早上,卖梨子的刘二大老远的就看到马老头从路的那头往这边走。佝偻着身子,却做出努力挺直的样子。那模样让刘二有一瞬间的动容,但他还是漠然的看着马老头走了过去,街上地行人都停了下来,注视着那个男人,从街的这头,到街的那头。他们都曾或多或少与他有过交集,几十年的老邻居。有些人想与他打招呼,却欲言又止。

他的眼神空洞,紧盯着前方仿佛散发着光芒的路,行走在路的正中央,仿佛正要前往天堂。

他买了好些东西,蔬菜水果、大米白面。那些商贩们在说明价格的时候都不敢看他的眼睛。

他又一个人走到了镇上风景最好的那条河边,深情地凝望那清澈了几十年的河水。

路过东边麦田的时候,他还顺路买了几颗杏树苗。

那天中午,街上的人大老远就能闻到他家的饭香,那香味甚至盖过了张婶家,这种反常的现象引起了人们的恐慌。镇长很急切地跑到了他家,只轻轻的敲了一下,马老头就给他开了门。

他们一起坐在炕上,对坐在方形小木桌的两边。两个人,两碗白饭,一锅猪肉粉条,一个溜白菜。镇长还没吃过,但是就觉得一点胃口也没有。他看着马老头一碗又一碗的添饭,大口大口地喝着啤酒,吃粉条的时候还不断发出”跐溜,跐溜”的声音。

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觉得很感动,猪肉的热气让他的镜片上了霜。

等马老头吃完了,他就起身告辞了,他感觉那些安慰的话都被他吞到了肚子里,撑得很,很想要运动一下。等他出来的时候,那些在外面围着的人就凑了上去,拐弯抹角的询问里面什么情况。他就很开心的笑一笑,跟他们说:”马老哥好着呢。”

他说完了,大家也就散了,回去吃自家的饭去了。但也还是有人不死心,总觉得应该发生点闹剧才是。他们就在外面等着,等着,等到天黑了,各家的灯都亮了起来,马老头家的灯也亮了起来,他们就都散了。

在这样一个北方小镇的冬天,天黑得早,天黑了也没有人想要出来。忙碌了一天的人们跟随着灯光寻找他们的家门,每当那光亮起来,他们就如同感觉到了召唤一般,回到另一个世界。在那里,他们都有个人陪伴着。有些十七八岁的男孩那时已经成了家,娶了妻子,妻子争气的,挺着个大肚子,或者已经生下了一个胖娃娃。家里就很热闹了, 街坊邻里都能听到他们的欢声笑语,但是每家都有那些类似的声音,也就没有哪家显得特别突兀。

直到外面一个人都没有了,那屋子里又窜出了一个佝偻的身影,狠狠地裹着那件军绿色的大衣,轻手轻脚地合上那扇黑铁门。

不知道什么时候,外面下起了雪,北方的雪,没有南方那样琐碎黏腻。抖一抖也就掉了。他在漫天大雪里拐过一家又一家,却躲不掉他们幸福的笑声,他刚吃了不少东西,却还是羡慕那些人家的饭香。

他听到张婶家小丫头在那里哭喊着要吃糖葫芦,张婶的男人正耐心地哄她;听到镇长家孙子大声地背着唐诗,引得人们大笑;听到不知道哪家的小伙子在跟新娶的小媳妇亲热,生怕有人发现。

不知不觉他已经穿过了住宅区,前面的灯火越来越稀松。他明显的感觉到自己离全镇最温暖的地方越来越远了,那些灯光就像从他身体中剥离开一样,不断的被某种力量向后扯去。

雪越下越大,他已经冻成紫色的嘴唇不断哆嗦,却还是面带微笑。前面就是那条清澈的小河,他知道,再过几天,那河就要冻上了。他就奋力的往那边走,却走地越来越慢。

眼皮很沉,吃了那么多东西,这时候最适合眯上一小觉。他就闭上了眼睛,感受雪花滴在眼睛上的那种凉意。

他突然就觉得很累了,索性用脚扫开了雪,弄出了一片空地,躺在地上,用他那件极厚的大衣把自己裹得很紧,蜷成了一团。

那一晚,他比镇上每个人都要早的进入梦乡,比每个人都睡得更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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