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在鸽子笼里

2004年9月1日,是东北师大新生报到日。我和婧婧、颖颖三个人,混在一群稚嫩的大一新生里,乘接新生大巴车来到学校。
报到时,接待老师问我们:“你们是来读博的么?”我们就尴尬地笑:“我们是来读硕的,太老了吧?”去食堂吃饭,打饭妹子问:“同学,你要吃点什么?”我听了,一时受宠若惊,唉,老大不小出门读书,应当说,心中甘苦各半。
校方安排我们住师大宾馆,彼时宾馆尚未翻修,住宿条件又贵又糟糕,我们三个人只好去外面的女子公寓住。
房东是师大幼儿园的老师,身怀六甲还在管理出租屋。九十多平米的民居,里面居然要住近二十个人!上下铺之外,只够瘦子转身,是名副其实的鸽子笼,大家只好做敛起翅膀的鸽子。
东西只能放在床下,然而掀起床单来,会发现先来的人,早已搁了硕大的行李箱在下面。洗漱用具放窗台上,也得见缝插针。卫生间是蝎子便便——毒(独)一份儿,要去?只有排队等候。
住在女子公寓的,多是考研的和考雅思、考托福准备出国的人。反正很快就能去往“乐土”,除了在这里睡觉,基本都在图书馆和教室里学习,不在乎条件的艰苦。只有我们,想念家人,想念家里的“大”房子。
搬进去的那天,我见对面下铺上躺着一个穿吊带睡裙的长发女生。她的睡裙是棉布的,灰扑扑的,已经看不大出颜色。她的长发乱乱的,不知多少天没洗没梳过了。见我们进来,她简单地打个招呼,再没动弹过,简直就是一尊倒卧的蜡像。
进进出出整理东西,我们不时的看她一眼。她大概感觉到了我们的好奇,又不是公休日,为什么一直躺在那里?就说:“我病了,眼睛起针眼了。”我心里更奇怪了,我也起过针眼,从来没耽误过上班的呀。
几天过去了,我们每天去师大食堂吃早餐时,她还睡在床上。每晚从图书馆回来,她仍躺在床上。似乎连姿势都没变过。
后来知道了她的名字叫谢敏。她不洗衣服,不和我们争阳台地盘儿。早上不起,不和我们争卫生间。不梳妆,不和我们争镜子照。她每天的饭食是托人带回麻辣烫,再就是打电话让吉祥馄钝送外卖过来。终日躺在床上,有限的几次起来走动,是去卫生间,去门厅接馄饨。还好,送外卖的是女生,她不必穿戴整齐。
渐渐熟起来,我们知道了她是理工大学外语系的毕业生。毕业快两年了,一直没出去工作。问她为什么不找工作,她说还要去面试,嫌麻烦。又问她靠什么生活,她说做园艺生意的男朋友每月给她一点钱。父母离异,各自成家,她只好住在公寓里。
我、婧婧、颖颖,后来又添了来自医高专的冉冉,四个人高声笑语,鸽子一样咕咕叫,一回来就吵得寝室里人烦,室友们难免有怨声。只有谢敏,从没变过脸色,任由我们折腾,真好性儿。
初来此地,人生地不熟,幸亏谢敏的指点,告诉我们哪些东东在哪里买。又逢何炅、杨坤来长春演出,她托男朋友给我们搞到两张价值数百元的门票。还有一次我要请人吃饭,担心带的钱不够,问她借,二话不说就拿钱来给我。所以在整个公寓,我们和谢敏最亲近。
谢敏的电话号码是新换不久的,有一个吉大的老师常打进来找一个叫王刚的人,大概她的号码以前是那个叫王刚的人在用。谢敏每次接到电话都不耐烦,破口大骂。粗话脏话,信口拈来,骂打电话的那个人,骂叫王刚的人。那个吉大的老师被骂后,发短信过来,教育谢敏说话要有礼貌。
谢敏开始还笑着念短信给我们听,后来索性看也不看就删除了。看她骂人的时候,让我想起鲁迅笔下的祥林嫂,只有眼珠间或一轮,表示她还是个活物。是的,只有在谢敏骂人的时候,我们才能感受到她的活力。
谢敏的男朋友打电话过来时,她说:“你给我老实点儿,三天不揍你就皮子紧。”我们听了,都佩服得五体投地。这谢敏真是身怀驭人绝技呀!
有一天谢敏懒得接男朋友的电话,那男子就连夜赶过来见她。她却只在窗内摆摆手,打发他回去。我问她为什么不出去见一面,她说懒得出去,还得穿衣服。我们在女子公寓住了半个月,期间只见谢敏穿上外衣出去过一次,还是取她男朋友给我们送来的演出门票。
半个月后,研究生院的院长体恤我们,让我们搬去东北师大青年教师公寓。那里条件之好,与女子公寓真有云泥之别。兴高采烈地搬东西走时,谢敏在床上欠了欠身,算是告别——她身上还是穿着那件灰扑扑的吊带睡裙。
离开女子公寓一个月后,我们请谢敏在师大北门口的学府火锅吃饭。谢敏难得地盛装赴宴。她穿一件卡其色长风衣,长发梳得一丝不乱,除了胖一些,化了妆的她和吊带睡裙的形象判若两人,实在美得有些惊心动魄。饭后,在自由大路边人行路上分别,她向北,我们向东。我们约定参加谢敏的婚礼,却不料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
东师一向以治学严谨著称,英语七十五分算及格,论文审核超严格。焦头烂额忙英语过关,忙论文开题、写作和答辩,我们很快就把谢敏遗失在茫茫人海中了。那家学府火锅店,现在也早就关门大吉了。这世上有多少画饼充饥、望梅止渴的约定啊,回想起来,真是另有一番酸楚在心头。
我们总是在他人的人生里对照出自己的人生,百般况味,万般感慨。公寓里有来自四面八方各形各色的女生,我却只是单单想起谢敏来。而且习惯于单一的以自我为中心的甄别评判系统,站在他者的立场上,至今我都不能准确指认自己对谢敏的观感。
在女子公寓,大家都是匆匆过“鸽”,只有谢敏,始终住在那个笼子里。大概见惯了走马灯一样的室友,她只是,终日躺在床上。也许有时盹着,有时做梦,有时思想。时光,就那样在她身畔慢慢地,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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