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冬（四）

小说连载《Q货别传》（二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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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盆安置床前，加足柴炭，火越烧越旺，偶有火花炸响，声音微末，却非常清晰。

这张双层床紧靠墙角，另两边用床单包围严实，图钉固定，她钻进钻出，不断加固、以密封严实。空间狭小，吸收着火盆热量。她的脸泛起苹果的红润。

卫红：没人。

红红：到处是眼睛，⋯⋯还有你。

卫红：我闭眼。

红红：闭也不行，得蒙上。

他坐火盆前，随手扯下晾在床头的毛巾，蒙眼。毛巾很旧，她眸子闪耀，许是想起另一条毛巾，倾刻苹果熟透，脸庞艳光四射。她手脚并用，锤他、踢他，他也不躲不让，挨了好几下。

红红：坏蛋！

她钻进小空间，扯过棉被，倒下去，盖严脸，而床单被她压在身下，并没有遮蔽她，像一扇半开的门。

他拿着毛巾，心照不鲜。特意蒙，与慌乱中慎重垫的动作，时空、环境、心情迥异。现在忆起，恍如隔世。

屋外风声细切，寒冷挤压、摧残、消解着火盆的暖，檐缝尖风侵袭，前胸的暖与后背的寒形成鲜明对照。

明天，她就是别人的新娘。为了当初的爱，她来了，用她的话说，先来当他的新娘，来表示对他们曾经的爱认可并在乎。为了这份无法继续的爱，她很大胆，大胆到莽撞，也很大方，大方到失去理智。而她的妈妈支持了她这种大胆和大方。她特来表示不后悔？表示惋惜？表示无奈？表示安慰？……只是，在他看来，这大胆、大方的冲动，多少有一气之下的抉择、破罐破摔的决绝、居高临下的威压。类似赌气，近乎施舍。或许她冒险送给他侮辱一番，轻薄一夜，就成全了谁？报复了谁？心里就好受一些？而这一切，都赫然而坚硬地昭示着一个无法接受却又不得不接受的事实：他俩不是一路人，更不可能成为一家人。挚爱当前，良宵在即，他可以大方甚至鲁莽地接受，去配合她，或成全她，但他挣扎，在不需要理由的年龄，在可以放纵感觉纵情恣肆的时候，他找不到理由，找不到感觉，也进不了状态、入不了戏。

散人卫红：蒙好了。

真蒙好了。这句意想打破尴尬的告知、申明，并未获得响应。红红没动静。他沉浸在眼前自造的黑暗中。周遭，这寒冷的猪舍；面前，这脆弱而虚弱的帐幔空间，哪是谈情说爱的地方？哪能有什么缠绵？

他蒙眼，烤手。蒙眼烤火，委实更好过一些。眼睛通常是教唆罪过的祸首。所谓“眼不见，心不烦”，这话此时于他有新的含义。

他亦有辜负她的愧疚，这愧疚令他矛盾。尤其，这愧疚远不足抵偿他难以抑制的卑微和绵延无尽的悲情。曾经，为了成为和她一样的人，他多次写文章揭发父亲，每次都不一样，以划清界限，以彰显“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每一次都更为详尽、更加深刻，有事实，有批驳。诸如：疯狂给他灌输封资修黑货，逼迫他读毒草小说、诗文，魔鬼般逼他不加选择地背诵唐诗宋词。他的揭发也曾成为资产阶级、修正主义与无产阶级、社会主义争夺下一代、争夺接班人的典型事例，生动写照，出墙报、贴大字报、写战斗诗、宣讲、发言、喊口号……，他甚至在父亲被挂牌批斗的大会上，宣布与父亲决裂，划清界限，他也曾为此成为“红专”典型，多次得奖状、受表扬，还加入了共青团，戴上了“红卫兵”袖章。

在他慢慢觉得，他已经与他们站在同一革命阵营时，似乎已经成为“革命同志”时，因这份不应该或者说自己不配得到的爱，他被打回原形，成为“黑五类”中企图混进革命队伍的“坏分子”。

她说得对。她原本不应该发展与他的爱情，他们之间有阶级鸿沟，他们不可能也不应成为同志、成为恋人、成为一家人。这种不同阶级之间的爱，不仅不应发生，简直就是罪过，既影响这一代的生存、生活，也会如同父亲影响自己一样，深刻影响下一代……

他悲哀地认为，或许，像我这种被归入“黑五类”的人，只有断子绝孙，也只能断子绝孙，才有利于这个国家，这个时代。否则，那才是贻害千秋万代。

他正在前后推演，左思右想，这时，他听到了红红的抽泣声，那抽泣来自心底的痉挛，压抑、绝望，痛不欲生，难以抑制。拉下毛巾，他看到，用于遮蔽的床单下摆依然压在她身下，她阵阵抽搐着、颤抖着，抒发着内心的委屈、痛苦。

能说什么呢？对于两个来路不同的人，两个两条道路上的人，两个原本不应走到一起的人，无论是谁，亦无论遭遇何种尴尬与痛楚，连劝慰都找不到合适的言辞，更无法选择合适的方式。

他深切意识到：自己不配，更不能如同溺水绝望的人一样，再拖一个试图施救的人下水。这注定是一个尴尬而难堪的夜晚。尽管她曾用“新婚之夜”来装扮、粉饰，这属于刻骨铭心爱情的夜晚，根本无法也不应该属于他。

从他被下放到这个公社，到达这个养猪场开始，他仿佛一夜之间，就觉得心比身先老，对自己的心越来越硬，对别人的心也越来越坚硬、冰冷而难以提起热情。他读过司汤达《红与黑》，他曾经的一切努力，不正像一心企图跻身于上流社会的于连那样吗？或许自己比于连更幼稚、可笑，更加不可理喻地昏聩、荒唐。

哭吧，你就哭吧，那也比更深的伤害和悔恨好得多。

他还深陷在矛盾、纠结的深渊挣扎，门被急促敲响。他听到吴妈轻声急迫的呼唤。

吴妈：小高！小高！

他起身赶紧去到门前。

吴妈急匆匆推门进来。寒风席卷而入。

吴妈：那边山路上有二十多人，打着手电筒，像是骑着自行车来了。这时候，从来没人往这种鬼打死人的地方跑，他们担心是那Q货带人找红红来了。

他的心更冰结地呈自由落体下沉。

吴妈：你们也别急。这是我的钥匙。我在未城咸亨街咸亨巷369号的房子一直空着，你们到那去暂避。天一亮，什么事都没有。

她把钥匙硬塞给他。这时红红也已站在旁边，不知所措。

卫红：我跟她一起消失，反而更害了她。

吴妈：你这混小子，她一个人往哪走？Q货在这找到她，怎么说？她以后怎么过？你们赶紧走，这儿善后有我，他们回到宿舍，百事大吉。从这边大路沿闽江走，快！

也没别的选择。

就这样，他俩推着自行车急匆匆出了养猪场。

那是个难得的晴天满月之夜。月上中天，田野萧索，月光凄寒，水清路明。远山近岗黛影朦胧，清辉把他俩的影子斜斜拉长在深冬的山野坡坎。路边，偶尔惊起蹿飞的孤鸟和稀疏的虫鸣把这个月夜装点得格外神秘、清冷、静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