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年轻到晚年,她都目光清澈,神情笃定

因为忘性太好,读过的书常常过目即忘,片甲不留,令人遗憾,甚至绝望。时间本来就不够用,视力越来越差,惶急之感顿生。我只好不停地作读书笔记,在有限的时间精力中分神出来,以表示自己曾学海泛舟,没有更多虚掷光阴。

常常留连理科阅览室。那里幽凉、安静,空气里仿佛有植物的清香。我特别爱那里的植物图谱,每次用志凝神,都觉自然万象密密前来,生动摇曳。它们同时还纠正了我阅读文艺类书籍带来的偏狭,成为可靠的营养调剂。

《玛蒂尔达手绘木本植物》是英国人玛蒂尔达.史密斯手绘,她外祖父生于1817年,是博物学家,让爱好绘画的她担起绘制植物图谱的任务。她因而成为当时从事植物图鉴工作的唯一的女性绘图师。她一生绘制的植物彩图比任何当时的画师都多。书中还有她的两幅肖像,哎呀,玛蒂尔达实在是一位端庄的美人。从年轻到晚年,她都目光清澈,神情笃定。

杜鹃花科里有这么多种类!柠檬杜鹃是因为花瓣的颜色吧,淡黄,黄得梦幻。露珠杜鹃是因为花形吧,形似朝露,萌态可掬。大字杜鹃花瓣巨大,百里香叶杜鹃不知香不香。睫毛萼杜鹃使我很想凑近去细嗅细瞧......玛蒂尔达真是幸福的人呀,她能看到四十二种杜鹃!玛蒂尔达把粉白杜鹃、大白杜鹃画得使我一度觉得那近乎透明的朵瓣、油质的叶子触手可及。她把自然的神奇悉数搬运而来,并画出解剖图。在缺乏照相机和放大镜的那个时代,创造了如此精妙的手绘艺术。她并不是专业画家,更不是植物学家,但她身体里住着一个天才,由外祖父发现和引领走上这条道路,她甚至还给图书馆中破损著作中的缺失图做临摹和修复。

我们在校园里行走时,常常看见地上掉落的松塔,它们是精工细作的艺术品,可惜里面没有松子。但是里面为什么没有松子呢?为什么松塔长得还不一样呢?看到书中玛蒂尔达画的十三种松塔,知道自己原来太孤陋寡闻。

以前在网上写作时,我用的头像是天女木兰。是的,我对木兰这个词有执念。代表植物时,它是使人见之忘俗的白色花朵。代表人物时,它是超拔人间的神秘传奇。作为俗世的对立,称我木兰的人,才是真正的知己。感谢玛蒂尔达,我看到了几十前年英国木兰科花朵。木兰科木兰属的开花植物太少了,远不及杜鹃热闹喜庆和繁复。

它们是慢慢地寂然开放的吧,不属于街头闹市,在大山的深处,或花园的深处,单叶互生,不分裂。“子房上位,心皮多数,离生,罕合生......”好像说的不只是它的属性,还是人的性格。巨大的白色朵瓣有如手掌,捧出它的赤诚之心,献祭给自然那神秘的孕育。

木犀科里有几种丁香。日本丁香是微黄色,紫丁香和我们现在看到的一样,西蜀丁香骨朵是红的,开出来是浅浅的红。欧洲连翘和东北连翘很像,都是黄黄的十字花,只不过欧洲连翘开花前就长叶子。

蔷薇,啊,一写到这两个字,感觉它就是芬芳的充满诗意的。再由玛蒂尔达画出来,蔷薇科里的大山樱美得惊心动魄,而她把叶子的纹理画得尤其立体可感。

玛蒂尔德还画果实。她画的酸橙使我看了的口水直流。手绘和音乐、文学作品一样,真是神奇到令人着迷啊。

为了纪念玛蒂尔达的不朽贡献,人们以她的姓氏命名了苦苣苔科的一个属——绒桐草属。玛蒂尔达一生专注于植物手绘,兼具科学性和艺术的统一,她再现、奉献了大自然恩赐的美。

玛蒂尔达的日常生活是怎样的,我不得而知。唯一能知道的,是她终日和植物待在一起,绿色的叶子,粉嫩的艳红的鹅黄的花朵,还有各种果实。不然就是在图书馆里对着标本画。这样的生活,心灵应当是非常富足的。汪曾祺有一段时间的工作是画土豆,艰苦的条件,用文字写来竟有一种清新淡远之美。

我的广州女友米雅能写会画,有读者评价她的文章是能进教科书的那种,但是她竟然专程去苏州学习烘焙。现在,她是山喜山悦面包大师。有人生来被赋予多重天赋,有人可以靠不断挑战迎来迸发。她显然是前者和后者的综合体。去年520,我深情向她告白,感恩遇见。今年,我内心有一种祈祷,惟愿阿拉丁神灯有一刻显灵,眷顾眷顾站在巨人脚下的卑微的我。

友人庇寒士多年致力于写作和摄影,但当她忽然拿起画笔,灵性、稚气跃然纸上,可能她自己并未觉察身体里住着一个绘画天才。不过值得安慰的是,相比塔莎奶奶,不到六十岁的她还足够年轻。如果我们接受发掘,那个隐藏的小天才能最终出现,可就太好了。

记得小学图画课上,我画的玉米啊,向日葵啊,人物啊,总被老师认为是大人代画的,因为它落入了成人的窠臼,毫无灵性可言。即使成年后偶尔拿起画笔,我仍然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局限,深深遗憾,甚至绝望。仔细盘点,没有任何与生俱来的,可以发现的潜在天赋。

也许在写作方面也是如此,缺乏天赋的努力那么笨拙,可是我不想接受来自他人的同情和怜悯。因为在某个片段、某个修辞里,我能找到天才的幻像,它是支撑我走下去的解渴的梅林。在迷宫般的人生交叉路上,能遇到什么,还有很多不确定性。我们不是全部的玛蒂尔达,但可以是部分的玛蒂尔达,如此说来,也算值得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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