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看守的道口

那一年的春天并不像个春天的样子,已经进四月了,天不暖,花不开,草不绿。一切都是滞重的,迟缓的,暗沉的,这天气,这日子。昔时民间工匠在瓶子上写的“今朝春色好,能饮一杯无”,到如今管它有没春色,都是一杯无啊!

小开走在回家的路上,脚步有些零乱。天虽寒,他刚喝过酒,不觉得。黑色外套大敞着,风吹起来,衣服就挡着了胳膊。他有些恼,又不愿脱下来,就自己拍衣服,像在拍那些老赖着人的细碎烦忧。

在这世上四十多年,他数得清那些日子。

贫乏的童年,穿着旧衣裳,翻过家后面工厂的大墙,捡煤核儿,找断了的锯条、歪了的铁钉,腿被铁丝刮破,留下一大长条凸起的疤痕。

去邻居赵奶奶家的鸡窝里摸鸡蛋。新鲜的热乎乎的小鸡蛋一拿在手里,小心脏呯呯地像要从自己身体里跳出来。站在人家房后,在墙上把蛋壳磕开一个小口儿,就那么一仰脖儿,呼地一下就把蛋液全喝下去了。等那个小脚老奶奶扎巴着出来,小开早跑远了。

上学么,他不大爱讲话,也不多惹麻烦。他是班级里不大引人注意的男生,永远坐在教室后面,回答问题极慢,慢得有的学生干脆睡过去了,好像醒来时,他还没有开始答题。老师也就不爱提问他了。硬着头皮学习,然后是上也上不完的晚自习,做也做不完的卷子......前座被尊为班花的漂亮女生永远不屑回头,她难道就那么爱做卷子?!父亲是老师,督促他学习的时候也多。也跟他头疼,因为发现他居然有时逃学跟几个淘气的家伙出去混。

唉,哪个孩子没让家长操过心呢?他当老师的父亲也曾被自己的老师找到学校里去挨批。他那时哪懂?只有很迟做了父亲,他才体味得其中难言的艰辛!

总算考学了,毕业了,到一所中专学校当了老师。工作上争名夺优评职晋级不说也罢,每个人被套进规则里,规则就是绳索,你挣,它就套得紧。你不理它,你就是另类。有如童年的游戏,玩儿,就有乐趣有烦恼。不玩,嘛也没有。

经朋友介绍,认识了小蓉。结婚十年,他们才有了儿子。可是,小开的世界很快变成了另外一个世界。三十七岁得子,小开本来多么欢喜。然而儿子患有这世上少见的新生儿溶血症,这几年来一家三口四处寻医问药,走的是一条看不到光亮的路。高额的医药费、永不见效的治疗所带来的压力一时大过了他工作、人际上的紧张。

生活中,他仍然是个不爱言语的人。同学见面,他永远不是爱得瑟的那个。可是,据说在同学群里,小开却经常发帖子,他是个有思想的活跃的发言者。也许,这里才是他精神世界的丰富体现。

小开擅饮。这天中午他本来和同事喝了些酒。晚上舅舅过生日,儿子这几天不大好,由小蓉在家陪着,他一个人去舅舅家祝寿,又喝了些白酒。席间,小蓉来电话,问他几时回家,他说马上。

临走,舅妈让他带块生日蛋糕给儿子,他说儿子不能吃这个,就一个人晃晃当当出了门。舅舅家在城东,小开家在城西,表弟开车过来让他上车,他摆手,不肯坐。喝了些酒,觉得身上臊得很,他想一个人在凉风里走走。

天色已经暗下来了,街道上行人稀少。小开沿着环路一直向西走,后来就离开了家的方向,向北上了出城的路。

出城的路不宽,行人更少,只偶尔有一两辆大货车呼啸而过。风吹得他很舒服。他数得清的日子在眼前一幕幕的过。这一天并不是个特别的日子,但他感到了特别。他身边没有人,也没有人通过电话来打扰他。他是这世上一个安静的行人。无论此刻有没有人爱他,牵挂他,恨他,对不起他,伤害他,诋毁他,他都是安静的。

一直向北,他走到了一个无人看守的铁道口。一列开往阿尔山的火车远远驶来,灯光照亮了两根亮亮的钢轨。铁路和公路是斜着交叉的,就在这个交叉道口,他也倾斜了,肉身碰撞到钢铁,然后躺倒,再没起来。

第二天,小蓉接到铁路警局打来的电话,让她前往医院认领小开。小开一夜未归,打电话关机,小蓉不知他去了哪里。现在,小蓉看到被火车撞破了头的小开,青着脸躺着,再不肯睁开眼睛看看她,看看这个世界。

警察是通过小开的通话记录找到小蓉的。没人知道小开为什么走上了另一条出城的路而不是回家的路。以他的酒量,还不至于找不到家。据火车司机口述,火车开近这条线上唯一一个无人看守的道口时,马路上的一个人见了,飞跑几步赶上来,撞上了火车,他是自己要这样的。

然而,没有任何迹象可以成为小开自杀的理由。在这个无人看守的道口,小开的走失成了一个谜。三天后出殡,那天正是小开四十五岁生日。一切是不是天意,没有人能揭开谜底。

小开初中时和我同班过一年,没说过话。他父亲是我们高中班主任,一个极严肃极负责任的老师,衣着素朴,不苟言笑,却是我遇到过的最认真的老师之一。同学会听到噩耗,大家震惊唏嘘,然后是长久的沉默。

那一年的春天真的不像个春天的样子!就在这个无人看守的道口,小开永远永远和我们失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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