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着水晶鞋蹚浑水

小时候,我们都穿廉价的塑料凉鞋。因为淘气,塑料又不结实,几天就会断了带子。爸爸们的一项日常技能即是把锯条烧红了,粘娃们的塑料凉鞋。烫过的塑料冒出一阵轻烟儿,在一群娃们的围观之下,压压,晾晾,就修好了。从前的爸爸,功用比现在多得多,好神奇。现在的爹除了用来拼,其余功能所剩寥寥。再也少见秦香莲,今天的女性往往文武兼备,能独自带好娃,有点厉害。

最喜雨过天晴,所有的孩子都跑出家门,穿着塑料凉鞋提着裤子尽情地戏水。在大马车的车辙印里,在远远近近的水塘里,撩起浑江江的泥水,打水仗,捉水里的王八盖子回家喂鸡,据说这样鸡吃得好,会特别爱下蛋。

我们也会去大田深处的机井边嬉戏。洁白的水花从井口喷涌而出,是想象中的巨浪。沟渠里的水清可见底,鹅卵石历历可数。穿着凉鞋踩进水里去,冰凉刺骨的清水哗哗而过,哇哇大叫跳出来,是惊险刺激的游戏。

现如今王八盖子早已了无踪迹,塑料凉鞋却卷土重来,不过它有了一个高大上的名字:水晶鞋。灰姑娘的水晶鞋,是多少女子的幻梦——也就做做梦而已,当然永无实现的可能。没有梧桐树引不来金凤凰,没有水晶鞋,遇不到翩翩美王子。不过,我可不是幻想着有机会上哪个皇宫跳舞,那是妄想狂。我要穿它,呃,蹚浑水。

秋天雨多,这鞋子有个小坡跟儿,还是镂空的,多大的水都不怕。某天连雨,一路趟着,过尽童年的瘾。蓝调的银灰,是百搭。有带子的二十块钱,没带子的三十块钱。怕没带子不跟脚儿,选了双有带子的。第一次穿,恐磨脚,带子系得松松的,结果一只脚上的卡子掉了,我没戴眼镜找不到。遂走回家剪子一挥剪掉了十块钱,不免为自己的聪明洋洋自得——初中二年级,先于老师,我做出过一道加了辅助线的几何题。我当那鞋带子是辅助线。

作为呼应,蕾丝手套也是蓝调银灰,我爱这安静的蓝调。学生问我:“老师您不热么?”我说:”希区柯克电影里的女子都是戴手套的,它们可不是为着冷热的缘故,而是装束的一部分。“本来如我这般矫情的人儿,一件事一句话都要尽可能写得诗情画意,对修辞的痴迷,对词汇的挑剔,甚至影响了表情达意。可是太多的花朵,太多的装饰,已经不能拯救日益老去的样貌。减法是让数字变小,也何尝不是让人变轻松?人生是漫漫长途,远道无轻载。小小的重量有时会带来愉悦,但可能同时还在累积太多的负担。

甚至,爱恨可能都是人生负担。当然,爱的负担甜蜜多汁,适当的重量,可缓解这长途的疲劳。而恨的重负之下,再强的脊梁也会被压垮。

面对一块双面格子棉纱,构思良久。一面灰蓝米黄密格子,一面宝蓝疏格子,朴素有余而明艳不足。开始想做围巾,可是发现做围巾太过老实了。腰间一围一系,就成了一条长裙。这长围裙却也不是灰姑娘在灶边的装扮,它是我对初初来到的新秋的解读。格子布宽窄由人,还可双面穿着,一裙两穿,一石二鸟。不动一针一剪,毛边宛在。料子全棉,透气凉爽。配巫森多年前在哈尔滨给我买的威鹏的水洗蓝丹宁衬衫,宝蓝皮带,脚踩水晶鞋。真真见得满眼艳阳款款,草青水碧。我见青山多妩媚,青山见不见我无所谓。

粗壮的缺陷已无法做大的改观。当然,随着年纪增长而代谢能力减弱,现在人们见面打招呼的用语似乎也发生了深刻变化。不再是“你好”“早”,而是“你胖了!”当镜中的影像已然变成威武之师和雄壮之躯,我忽然发现自己有了大无畏的勇气。围了长围裙,穿着水晶鞋,走上平庸路,还能蹚浑水。人生本来苦恼已多,胖若两人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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