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振濂教授在“西泠印社•济宁金石文化座谈会”上的讲话

陈振濂教授

在“西泠印社·济宁金石文化座谈会”上的讲话

2021年5月24日·济宁

刚才大家提到西泠印社倡导“重振金石学”对济宁的影响,客气话说多了,都说要感谢我们。其实弘扬传统文化是西泠印社中人应有的职责,不存在我们到济宁来接受感谢的问题,我们来是向山东、济宁同行学习、向前贤大师古代经典学习来的。大家都在尽职尽责的做这件事。

我觉得这个座谈会应该要引出一点成果。这个成果的意思就是:下一步,面对济宁那么丰富的汉魏碑刻保存,这么多的遗存,到底应该怎样让它发挥作用。这是现在一个比较重要的命题。

我觉得这里应该有几个学术范畴要先界定一下。比如说,济宁有“汉魏石刻”,是习惯的提法。那么“汉”和“魏”,哪个是重点?“汉魏石刻”目前在济宁的最大最丰富的宝贵遗产,应该首先是“汉”,“魏”没有“汉”多,年代也靠后。比如说《张猛龙碑》,泰山金刚经刻石,包括四山摩崖等等,也有很多。但是论在历史上的稀缺程度,应该首先是“汉碑”。“魏碑”还有很多地方有,因此“汉魏石刻”里面第一个关键词就是“汉”,可以兼容“魏”,但肯定不是“魏”居“汉”之前,肯定不是这样的,单从年代前后来说也是如此。

第二个呢,是“石刻”。但是济宁最大的特点其实并不是摩崖书法,而是它完整的“碑记”碑制碑体书法。因为摩崖在山岩上刻石,它其实就是一个刻石;它不会有太多的历史文化信息。而“碑志”却是非常完整的一个断代,甚至是几个断代;是历史文化信息集中被反映出来的。所以“汉魏石刻”的“石”,我觉得还是要把它落实到具体的“碑”,是碑和帖的“碑”。“碑”是汉魏石刻在“汉碑”中的第一站,是一个浓缩。并不是说“魏”就不要了;也不是说其他的摩崖石刻就不要了;而是它的确应该集中聚焦到汉碑。因为在济宁这个地方,这个“碑”独一无二,最珍贵啊!其他的在另外地方可以还有;这个“汉碑”只有在这里拥有(大部分)。除了陕西河南,就是山东。所以我在想,这是第一个界定。

第二个界定就是,到目前为止,昨天特地让郑志群帮助去找来这样一本书《济宁全汉碑》。他找得非常费劲,确实不大找得到,因为是上世纪90年代出版的。但是这册书很重要,为什么呢,因为这个就是一个素材,我们要靠它来新做一桌“满汉全席”,怎么做?首先就是要了解和掌握素材。

济宁的汉碑到目前为止,我们已经在两个方面对它作出了充分的开掘。第一个方面是“文物博物馆学”的系统。这个系统包括济宁,包括宫衍兴这样的前贤老专家。他已经把很多的历代文献的记载帮我们后人梳理了一遍,然后把每个汉碑都做了释文,作了注释,这些作为一项历史文献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一个“基础作业”。没有它,没有文物博物馆的同志在勤勉地做,包括刚才还有研究地方志的同志,就没有这些成果和今后的发展。我不知道今天到场的《济宁市志》办的同志,在你们的地方志即《市志》中,有没有《金石志》?如果有的话我觉得这也是我们很重要的参考资料(回答:目前没有专门列篇章)。那今后我们是不是可以有这样一个目标:就是《济宁市志》必须要有“金石志”?因为这个地方和其他地方不一样,“天下汉碑半济宁”嘛。但这个工作也可以慢慢来;也可以是下一阶段的任务。第一个脉络,是已有。宫衍兴先生的著作,已经充分展示了这样一个清晰的脉络,这是八九十年代成形的东西。那么到了今天,刚被发现、未被发现的遗存可能更丰富,内容会更多。而且这些也还限于是官方的博物馆系统的;还会有大量的民间私家收藏、作为新发现,可能还会不断有增加。

这一领域的治学学问与方法,现在已经非常熟练了。因为大学的文、史、哲;考古、文物、博物馆学的专门训练,都是做这个。所以文物“汉碑”调查和整理,这个方面的人才只要能找到,要迅速展开并不难。但这个部分也是很难创新的;因为它就是这么一个稳定的模型,把这个模型做到位,就对历史有一定的交代了。你要让研究者在这里边有什么创新的新花样,别出心裁,第一大家也不熟悉,也不习惯,很陌生;和原有的习惯可能产生冲突,而且也不见得有好效果。所以这个部分,就应该是“按部就班”,认认真真把所有的文献做扎实。我觉得这是第一个部分。

第二个部分是书法史的部分。这个部分就是我们经常在讲的“碑学”啊,“汉代隶书八分”啊。这个部分的研究,做得也已经非常充分了。包括书体“隶书”,包括石刻的风气。这个部分我觉得至少这么多年来,尤其是阮元在山东做官,在这里著过《山左金石志》。还有我们前段时间研究的西泠八家的黄易。研究阮元的“碑学”“金石学”的,还很少。为什么呢?阮元是当时唯一一个把我们西泠印社的杭州和山东济宁联系起来的关键人物。阮元生平发愿,就是他要访遍天下,计划写10部金石类的著作。他最后就完成了两部:一部《山左金石志》;一部是《两浙金石志》。一个是浙江的,一个是山东的。这两个地名被连接得非常好。所以我们后面的任务,主要目标应该就是阮元。阮元的全集现在已经出版了,这部书很容易找得到。关键是要有人去专心解读。

所以我在讲:金石文史资料的基础作业、和书法史解读这两个部分,已经发育得非常充分了。目前它可能的缺项,或者可能要做的新研究应该是什么内容?

文物博物馆文史资料部分,要继续坚持做。书法史研究的部分也要继续做,这个没有问题。但如果这两个部分要做出新意,以一个济宁市一级地一级的单位,要做出拥有全国高度的学术吸引力,比较难。如果不充分利用这些资料,那它的影响力,可能都出不了山东。我在想,这种情况下,必须得另辟蹊径,不能只做这一个史料部分。那么我们的新话题就来了:就是“金石学”的研究,这就是西泠印社在倡导的“重振金石学”。济宁这边已经新成立了机构,叫“金石文化研究院”,也许要共同来承担的大课题。因为“金石学”的研究,本来它是一个传统的学问;而不是一个现代型学问,它是从宋代开始到清代一直就有的。“金石学”的学问和学术框架,和我们今天的考古文物的学科思维框架,是两回事的,不一样的。也许还可以说: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认知模式和思路。文物考古的框架,是近代从西方传进来的;而“金石学”是我们老祖宗原有的。两者在内容范围对象上有重合;但是恰恰这个部分会引起误解。我们现在叫“灯下黑”。大家可能都觉得,这不就是一回事嘛?研究的不都是这些残缺蚀损的碑志石块,都是这些破砖烂瓦上的字形?

但是可以肯定它的学术框架是两个不同的基础。“金石学”的研究从清末民初消亡之后,是我们现在在推动它重新开始起步。我们是要把济宁丰富的金石遗存来作例子范本,努力激活它,“激活”这个词从哪里来?它原来肯定就是有的;后来沉寂了,消失了;现在要重新“激活”它。于是,首先要选择一个路径。从哪里出发?选择什么样的路径和方向?设定哪些目标?我觉得,这个路径应该就是“传统金石学”的路径,而不是现代考古路径。现代的部分,有博物馆已经够了,没有太大问题。书法史的部分也已经有了。现在缺的是作为传统学问又在济宁历史文物遗存中最有优势的“金石学”的部分。

那么这个部分要做什么呢?内容很多。刚才文联的张作昌主席就提到希望有一些课题,其实这个课题从哪里来?就从这些石刻上来。比如说我现在想到的几个问题:第一个目前国家的馆藏碑志有那么多,石刻有那么多;昨天我去看了黄易的那个“小金石室”,非常厉害,非常感动!(政协王宏伟主任给我说,你上午拍照显得不精神,真人比照片好。但是到了下午就完全变了,看到黄易收集的好东西,表情就完全变了)。就是说:有好东西大家还是会提足精神的。

“传统金石学”,它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框架?如果我们今天有兴趣讨论,我们应该先去读几本经典的书:马衡的《中国金石学概要》、朱剑心的《金石学》,这是早期的几本,凡是研究“金石学”的一定读的。看了它那个你就会知道“传统金石学”它已经是现代学术了,它的思维框架是依靠传统的;但它不是现代的新式考古。所以你如果要把马衡和李济两人放在一起说,会格格不入。李济是搞田野考古的,马衡是“金石学”学科的。把他们俩放在一起,他们俩是可能对不了话的。为什么呢?他们两个学科思维完全不一样。马衡是西泠印社的第二任社长,是故宫博物院的院长。因此他的《中国金石学概要》这本书,当时郭沫若在书的序言里边特别提到,这是中国以现代的学术看传统金石学、是“奠基之作”,了不起!读一下,可能对济宁碑刻的分类会有新的认识;而且很可能你认为不重要的东西在他那个《中国金石学概要》里却非常重要。包括我们在座的年轻的像谢长伟、陈靖,正好趁这个机会,打打基本功,好好做一下。

尤其是对今天六位西泠印社社员来说,因为他们基本上都是创作型人才,如果你在自己的创作中,体现不出济宁丰厚的汉碑遗存的风貌;如果在你的创作中没有反映,那你至少是有缺憾的甚至是不成功的。失败不好说,但至少不成功。但是昨天,我看大家的作业,我觉得整体水平非常好,就是地道的实力派:“邹鲁流风”。但是也隐隐有一个遗憾:在开幕式上喜庆气氛中当然不会说。就是说这些作品里面,有没有你们济宁的因素?六个人都是济宁出来的,济宁以你们为骄傲啊,你说对不对?但我看到的展览的大部分作品,都是现在的大型国展、各种各样的书法展览里那些比较常见比较流行的这样一些风格形式、或者这样一些技法;却还看不到非常突出的唯我们济宁自己独有的元素。但你要知道,刚才江继甚在埋怨过去领导重视不够,如果设想一下,如果我们做这样一个展览可以充分证明:我们六个人的这个展览,50%以上都充分体现出济宁因素,并且我还能证明给你看;如果能做到这样,那这个展览就精彩了,是不是这个意思?那济宁市委书记市长来看了,就会说你这个展览是最好的,你们是弘扬我们济宁;你不是把国展作品现成拿来挂挂。我觉得这是一个我们作为创作者今天要思考的问题。

那么这种思考它背后意味着什么?如果真的有浓重的济宁汉碑元素,既学习了经典,又彰显了济宁,那么书法圈以外的文联张作昌主席要倡导,包括我们济宁市人大的陈主任,还有很多相关的领导,很多省市领导都会开始倡导。但是,目前的作品这方面还很不突出。

目前在济宁的“汉碑”,除了在文物遗存目录文献上做过调查以外;我们在图像和形制上有没有做过细密的调查?这个形制、图式的视角,原来可能没有过。但东西实物都在我们手里,其实以一个专门团队,稍稍花个半年的时间精力,把这些东西全都拍下来,全部把它绘成分类图式,比如陈靖是比较年轻的作者,思维比较活跃,你能不能就不用国展的那种方法写隶书;你就尝试用济宁的某一块经典汉碑、某一组汉碑的题款方式:它的天地是怎么空的?它的字距和行距之间是怎么样的距离关系?它的哪些行里是留白的?我告诉观众,我有充分的文物古典依据?这就是书法创作家眼中的“金石学”。但我们现在看,基本上就是那些常规格式的书法作品,尤其是那些比较工整的讨巧的作品。即使放在国展里看,都差不多。你即使写个大对联,放在国展里也差不多。我们在衡量作为一般书法家的你的时候,是用国展的标准衡量你。但是如果济宁的“汉碑”研究、文史研究、“金石学”研究做得好,能不能用特殊的济宁标准,也来衡量一下今天六人展中的隶书?这个就是“课题”了一一以学术的“济宁汉碑”“金石学”视角去挑战书法创作中的自我的大课题了。

书法篆刻家在“金石文化”保存过程里,并不只是无所作为的。关键是你能不能吃进去。譬如年轻的同志,精力旺盛,吸收能力强,胆子大,受拘束少,可不可以试一试?我希望范正红老师先重视这个建议。因为范老师在倡导“重振金石学”的文化里面是领头人,站位高,是最重要的角色,已经带着六位艺术家先行了一步。艺术家必然会对“形式”很敏感,范老师和张作昌主席你们看看我们能不能再做一个这样的开拓性、又是前所未有的书法六人展览?

这也是给大家、包括上次在杭州开幕式上给张作昌文联主席出的一个课题。我们计划做一个展览,如果这个展览的所有作品,一眼看过去;完全不像山东省办一个常规省展或年度书法展,完全不像国家级的一个“国展”、完全不像“兰亭奖”展览;而是地地道道的由济宁“汉碑”滋养出来的、有鲜明“济宁”元素的作品展?可不可以去试一下?六位书法家挑战一下自己?

这就是课题来了,是不是?文联嘛,就是带领大家一起做。这对每个人的专业储备应该都是挑战。你写这个隶书,笔墨技巧写得很好,你就得开始想想:到时候我陈教授如果要来追究一下,这个“济宁元素”在哪里?我不要你一般意义上写得好;我要的是在“济宁元素”的基础上写得更有特色、更好。这是我的第一个话题。

如果只有这样,济宁这个地方这么丰富的文化遗存,它才真的有用武之地。要不然的话你表面看看济宁的“汉碑”很好,但你作为一个旁观者来看;你没有作为一个投入者、或者一个并行者来看。只是看热闹、无关痛痒。但我刚才特别强调了这是一个“碑志“的主题。我刚才不是说摩崖,我只说“碑”。这个“碑“的体制对汉代来说,是非常完整的一个历史信息的汇总。你在这里面动任何一个很局部很小的元素,大家就立马会觉得不对、不像、不应该。因为“碑“就是一个完整的、严丝密缝的、环环相扣的这样一个东西。这个东西早就存在,其实现在我们这里大家都重视不够。为什么重视不够?大家只注意书法篆刻艺术作品表现,却很少去注意“金石文化“。郑志群的这个“”金石文化研究院”成立起来,我想就要干这个事。是不是?我在想:如果你们下次再来杭州办六人展或十人展二十人展,作品先不要拿出来,我得先问问:在这个展览里,关于济宁“汉碑”碑制元素的各种样式、各种遗存,有没有充分或有所表达?我先不说你写得好不好,因为你写得肯定好。六个人都是西泠印社社员,国家级大奖获得者,怎么会写不好呢?但是你怎么用汉碑这个“济宁元素”?

即使没考虑、没应用;在现在当然不是缺点,因为大家都还没做。但是今后若干年以后,如果有人用了而且是济宁以外的河北山西湖北书法家用了,你作为济宁人麻木不仁,再不用,那就是缺点了。是不是这个意思?因为别人都走在前面了。

所以我在想:今天我给大家说,第一个要做什么事情?这些珍贵的经典材料怎么“活化”?有没有可能调动我们现在济宁有的甚至是外来的力量,成立一个类似于“项目组”“课题组”,比如说,在书法篆刻方面,因为济宁的老百姓都喜欢写书法;但如果我们能够总结出一整套“济宁/汉碑”的模式,归纳出它的形制分类;把它编成一个创作可以依凭的样式,普及大众甚至通用到山东全省和全国?让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从汉碑的“济宁元素”中来?

“碑”是“竖碑立传”,和我们今天书法作品挂在展厅墙上一样,它都属于“壁上书”。而手卷、册页是“案上书”。“壁上书”的方式已经有一些,都是从明清时期过来的。看看今天“展厅文化时代”的书法创作,能够对“壁上书”、能够对汉碑样式的吸取,还可以有多少空间?我相信这样学术目标非常明确的展览,如果你做出来,别人会觉得,比起看常态的“视觉审美疲劳”的年展、还不如看你,他会觉得你更有意思。国展年复一年,再多看也都差不多,因为它没有地方特色的制约规定性。我们昨天看的黄易“小金石室”,里面汉碑石刻也有很多是残缺的,有些大半都是残缺,没几个完整的字。那么像这种情况下我们怎么办?残缺的。可不可以也是一种美的表现啊?我们经过妥善的艺术处理,把残缺当做作品里面的一块块空白、一个个间歇停顿,也不是不可以啊?还有昨天我们看到的《济宁全汉碑》,曾经讨论过的是“朱君长刻石”,记得是沙孟海沙老当年对我讲过的。我为什么又要拿这本书拿过来翻一下?因为我昨天看过的印象还不是太深。你像我们济宁下属的《莱子侯刻石》,我们现在写隶书的专家,从范老师开始,有没有敢用《莱子侯刻石》的章法格式去投稿全国展?我相信你不会。因为你如果用这个肯定选不上;但是选不上是谁的错误?评委肯定有责任,他的固定审美模式就是那个方式,可能不开放。但如果我们自己做一个同仁展览,就像当年“学院派”在北京王府井做过一个同仁展览。大家会说:哎呀,书法展览居然还可以这样做?好,有启发。后面的“主题先行”“形式至上”什么的,都来了,你说对不对?有人赞成有人不赞成,没关系,很正常,就是要另辟蹊径,百花齐放嘛!所以像《莱子侯刻石》、像《五凤二年刻石》,像“朱君长刻石”,这些对我们来说,都是书法艺术创作的丰富资源。你自己这样写出来,别人会认为是胡写;但如果你告诉他我这个是有依据的,我是从古人的哪里哪里来的,别人马上就不敢乱骂你了,甚至他都不敢说你不好。因为他孤陋寡闻,不懂。

我翻了几页,回忆起“小金石室”的新鲜观感。觉得确实特别有意思。比如“朱君长”三个字,当时沙老给我说的时候,说你看看这三个字一点框格都没有了,三个字大小也不一样;但你看看那三个字“中宫”收得有多紧?我当时看了愣了半天。我想是啊,为什么必须把书法写得横平竖直,每个字都对着每个字,像这样的,多么生动活泼?生机勃勃?但是我想问的是:我们今天六人展览或者说将来我们西泠印社济宁社员第二次六人展里,会不会有这样的作品?如果有这样的作品,你能不能把它做的既让传统的书法家也能接受、评委们都能接受,但你挥写时却完全脱开牢笼?肆无忌惮?我不是说现在马上就要做,而是希望大家想一想。思想开放了你就会发现,其实书法本来是非常生动活泼。是给我们固执的思维传统,框成几个固定格式,然后你写的可能是《乙瑛碑》、竹木简、《张迁碑》、《曹全碑》,你只把它填进去。但是实际上,这个固定的框是可以打破的。但打破不能自己胡来,而要有传统根基。越研究它,你就会觉得超越它会非常有价值。

所以我在想:关于汉碑的形制分类,是不是可以做类似这样一个资料库?现在电脑太发达了。你只要给它加一个关键词,今后不是你看到某一块汉碑而在那里埋头苦干孜孜矻矻临摹它,已经不是这个概念了。你将看到的是所有我能在济宁找得到的汉碑、甚至是外面的汉碑,全部都是我的资料库。我可以像王者一样,自由选用里面的任何一种书写方式。这就是我们所说的“激活”济宁汉碑的意思。其实就是它有一个形制再生的问题。不要都是条幅、对联,那些古人都用烂了,你今天重复用,肯定没问题,用了肯定没错;但是你要用得很精彩,要引领这个时代的风尚,恐怕也做不到,因为大家都在用。你能不能用大家不用的东西?艺术创作嘛,就是要讲求意外。这就是一个“形制”的主题。尤其是汉碑的形制,是非常珍贵的一笔丰富遗产。所以形制“再生”的可能性,给我们出了个题目,关键词是“形制”。

第二个就是书风“再生”的可能性。

刚才我们举例《朱君长石刻》,那是多么肆无忌惮、放纵不羁、自由自在啊?书法原来就应该是那样的。后来被规规整整地规整到印刷式、抄誊式的书法上去了。我觉得这向我们提出了一个问题:一个是“形制”,一个是“书风”,它们都有再生的可能性。“再生”不是让你去颠覆破坏传统。因为古典还是含在里面;但是你的用法变了。东西还是它的东西,但组合方式、观察视角变了。这是我提的第二个。

从当前书法创作中若取“汉碑”的角度,它最让我们关注的、最让我们有可能耳目一新的,应该就是它的“形制”。而且这个“形制”恰恰现在一直都是历届国展让大家不满意的、千篇一律的“仿书”式基调的症结所在;似乎是打不破的魔咒。大家写的都是一样的,或者是贴几片彩色的东西,或者是把它密密麻麻写一大堆,都是那样的印象。其实平心而论,那样作品的实际功夫好不好?好的。即使路窄,但也是功夫好。几十年书法大发展,从写毛笔字到书法艺术,功劳不言而喻。

但是,我们看一个展览,会明显感觉到书法艺术家非常缺少想象力和创造力。你只能按别人有过的做,能不能自己原创一下?这是第二个问题。由此牵扯出第三个问题。是济宁出身的书法家,尤其是在外的已经学有所成的书法家,有没有这样的使命感和责任感?你不要把它只看成是某一块汉碑对我这个个人书风有帮助;你要全面熟悉了解“汉碑”,要如数家珍。这做得到吗?从小生于斯长于斯;举手投足、耳闻目见、晨昏朝暮都是汉碑哎。

其实我自己也没做到,所以我昨天问郑志群找了这么一本书,我也不知道济宁总共有多少汉碑,我只知道有“半壁江山”之誉。但是出身济宁的你却要如数家珍,《景君碑》是什么样情况,《礼器碑》是什么样情况,《史晨碑》是什么样情况,《乙瑛碑》是什么样情况?

过去我们是从书法风格技法角度去研究它的,你今后要研究它的,就是它的书法“形制”,包括它的内容,都要了解。别人可以不了解,我陈老师也可以不那么了解,因为全国那么大,不可能都了解。但济宁书法家为了自己家乡的文化,我觉得你不能不了解。就像我对西泠印社史必须要了解,一到关键的时候,遇到社史疑问,会咨询一下陈老师。西泠印社早年有过什么典故?我必须要如数家珍。要是不如数家珍、一问三不知的话;人家会说,你是在这里工作的,你都不懂?不应该啊!对不对?这个是我对济宁书法家提出的第一个希望:要熟悉本地的经典。

第二个要活用经典。“活用经典”要有相应功力。你不能和初学者去谈“活用经典”,他可能什么都还没有呢。但是对于今天这六位社员,我觉得从西泠印社角度来说,特别希望你们能够“活用”你们济宁自家的汉碑经典。比如谢长伟写伊秉绶好不好?好的。但我希望以后在你的作品里看到的,不仅仅是伊秉绶,还能看到阮元,黄易。这个阮元有很多隶书作品非常精彩的;还能看到黄易,那这些都是对济宁文化有巨大贡献的人。当然还有几百方汉碑。这是第二个想和大家说的,只有“活用”,你才会有主流意识,你才会觉得我一个济宁在山东,人口经济总量可能排不了第一,山东要排要么就是济南、青岛、烟台。但在汉碑和“金石学”方面,我们济宁决不逊人之后,就是第一。

第三个就是西泠印社和济宁的合作。我可以有非常清晰的态度,我们不仅仅是单向地如同在座各位说的,是“天下第一名社”来支持济宁。我认为不应该是这个意思。因为“重振金石学”、“大印学”本身就是西泠印社把握时代选择课题的工作的一部分,它就是一个当代全国关于振兴传统文化、提升“中国文化自信”的大命题,所以不存在谁支持谁、或杭州西泠支持济宁的问题。就是大家共同来做这个事业。我们西泠印社绝对不会觉得自己是来指导的,而是大家平等地来讨论问题。用这样卓越的珍贵资源,来共同合作。

以西泠印社的立场来说,它在江南在浙江,汉碑极少,好不容易找到一块《汉三老石刻》,当然视为宝贝,我觉得这个《三老石刻》搁在济宁根本不算事儿,但《三老石刻》承载了许多近代的人文涵义与故事,这又使它极其重要了。这个没办法。因此强强联合,以济宁汉碑的遗存、济宁丰富的汉魏收藏和济宁的人才积累,以及济宁的领导对于济宁文化品牌的建立;如果有这样迫切的需求,我觉得这个事情,肯定是做得起来。譬如说共同来做一个关于“金石学”视野下的汉碑项目研究。不限于书法史,也不仅仅是文物博物馆史一一“金石学”视野下的汉碑,是一个特定的视角。比如说共同做一个形态梳理的研讨;也可以是一个关于“汉碑”历来拓片的嬗递(西泠印社目前为止这20年做的已经很多啦),比如有好的汉碑拓片,形成拓片技巧流派传递史;请全国名家共同来做一个题跋。或者是有一个关于“汉碑”书法的创新展向全国征稿。这个征稿的意思,就是不要写得像一般国展省展市展那样似曾相识众口一词的隶书给我:必须要看到你投稿的作品和“汉碑”到底有什么样的血缘关系?有什么样的依存度和创意?如果这样做,表面上看起来你不如国展那个熟悉好看;但是你这个是有学术张力的。它能扩张拓展,它是有未来的。但那个熟悉的东西只有当下;已经没有未来了。尤其像经常参展的郑志群、陈靖、谢长伟等,我想如果你去看一个国展,是不是会有激动的感觉?(答:只会评估好坏,已经不会激动了)。这个是书法界的通病。即使是我们这样的行内几十年的专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投稿来的就是这样的作品。但是真正优秀的有表现力的投稿作品来了又选不上,它的确是一个误区、一个怪圈。因此就需要有这种学术性滋养出来的新型的展览形式。譬如说如果济宁来做一个全国的“汉碑书法艺术大展”,提出来的要求,不是你隶书写的技术上好不好;本来隶书写得好是应该的。你如果隶书基础都写不好只能免谈了。但是如果隶书写得好的,我一定要你找到学术来源,你告诉我你的出处在哪里?你是怎么应用它使用它活用它的。这个要求,和一些展览获奖作品下边的装模作样的“心得”、非常皮毛的东拉西扯的那些“自白”,而且放哪儿都能用的包治百病的“普通话”,那就不一样。它一定要有一个自己的价值观选择,有独特的立场视角,有清晰的与众不同的定向目标。

如果有这样一类活动,当然我刚才例举的哪个活动先做哪个活动后做,要有一个步骤的逻辑安排。这个步骤如果要准备启动,当然还不仅是在座的陈主任(市人大陈国华主任),就是说陈主任还要和济宁市的主要领导,要有统一的共识。那么我觉得西泠印社来出力,肯定是没有问题的。我们给你来当主办方、甚至以后做得好的话,郑志群那里的“金石文化研究院”更可以成为一个非常好的稳定持久的专业平台;济宁市和西泠印社可以成为一个战略合作关系,可以长期合作一一只要这里有学术创作活动,我们就会来参与支持。以这样的方式“先声夺人”,先让大家感觉到:我们济宁的上上下下,从领导开始就有了共识。我们要准备对济宁的宝贝“汉碑文化”做一个强力的多角度立体介入。而且这个介入,是放在整个济宁的经济、社会、生态发展的中间的很重要的一环——文化!以这个为品牌,这个事情应该做得起来。刚才张作昌主席说的合作,没有问题,其实我们也在找优秀的好项目。

同样也是范正红老师在牵头做的“淄砚砚铭文化”,想起淄砚当时在做的时候,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做,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们当时就想到“重振金石学”——砚铭文化,它应该就是重要又有趣还有特色的一环。到现在为止,他们的市委、市政府已经全部介入,宣传部长专心盯在那里。但它那个是“砚铭文化”,是另外一个领域。因为他那里没有你这个天下独一无二的“汉魏碑刻”遗存嘛!这个财富如果用得好,就可以开一代风气。

“金石文化”它一定会有一个核心层。这个核心层可以有三个指向。第一个就是博物馆文物的指向、考古的指向;盘点家产,知道有哪些内容。第二个是书法书风的指向,它是指在今天“书法热”大形势下的可以利用度;第三个就是金石文化指向,“传统金石学”和“现代金石学”的交融,孕育出新时代的学术艺术交叉融汇的新内容。

这三个并行的文化立场的重点,目前看起来应该是着落在“金石文化”的出发点。但是,适度地扩展博物馆文物的“文化”,因为还会牵扯到还有很多当地的私家收藏还没进来,这个还是要补做一下普查,估计其总量也是非常厉害的,需要花大量的精力时间。再一个还有“书法文化”,也就是这些东西在当下我们书法家怎么活用它。用得好,这个事情就能做起来。

【主持人】范正红

【录音整理】郑志群

2021年5月28日

离济宁后在北京信手作
《济宁二札》
【济州访碑行】

济州杭州,皆处京杭大运河之间。济居其中,杭处其尾。以金石论之,昔阮元督齐鲁、抚两浙;乃有《山左金石记》《两浙金石记》二录,以见其因缘。西泠八家黃易又以钱塘仁和人而官济宁同知;治印于浙,访碑于鲁。二公风范,足为杭、济士君子仰慕敬服焉!今济宁有西泠印社社员六君,再申杭济之缘,缘结金石,快也何如?约以汉碑文化及汉魏石刻遗存,取“重振金石学”之义。以古济州为金石基点,上承马衡、沙孟海前辈遗志:艺、学兼雅,济、杭互映,必可成就新时代金石学之大业绩也。

辛丑陈振濂于芳草地
【济宁三策】

赴济宁访碑,闻“济宁汉碑半天下”,虽统称汉魏碑刻;然最称重点者,摩崖未与,魏碑亦稍逊。盖以“汉”为领䄂,“碑”为襟抱;以成济宁之冠、亦书法史之冠也。摩崖魏刻,繋乎其后可也。

然以“汉碑”言之,一在隶八分,又一在石刻形制健全。故有论曰:

(一)重形制之学。若以“汉碑百态”为题,究其形制之美,以显“济宁元素”。

(二)作调查辑录,非唯公藏,亦必取私庋以全之,辑为汉碑大系。亦以滋书法之学,不坠书技匠作。

(三)求书风之“济宁样”,于汉碑中提炼归纳。

有此三者足矣!

辛丑小满于济宁金石文化座谈会上。或可曰“济州三策”。

陈振濂于京华


相关链接
陈振濂先生创作《济宁访碑行》《济宁三策》手记两则
2021-05-31 13:32   济宁新闻客户端  
辛丑之春,“邹鲁流风——济宁西泠六家艺术展”在杭州西泠印社举办,尽展孔孟之乡“西泠六家”艺术风采。时值初夏,5月23日,西泠六家又班师家乡在济宁美术馆举办回乡汇报展,中国文联副主席、西泠印社副社长兼秘书长陈振濂先生亲临指导,欣然致辞;展后先生赴嘉祥武氏祠和济宁市博物馆小金石馆访碑,并出席西泠印社·济宁金石文化座谈会。离济后先生创作《济宁访碑行》《济宁三策》两则手记,手记中,先生充分肯定了济宁汉碑遗存在金石界的地位以及济宁文艺界重振金石学的重要意义:“以古济州为金石基点,上承马衡、沙孟海前辈遗志:艺、学兼雅,济、杭互映,必可成就新时代金石学之大业绩也”。
同时先生非常看重和期待下一步济宁与西泠印社的合作,对济宁汉碑文化推广路径及书法人的创作方向提出对策建议,是为《济宁三策》,对济宁文化深具指导意义。现将《济宁访碑行》《济宁三策》两则手记刊登如下,以飨读者。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