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照片

父亲的照片     

又见到父亲了!
那一刻,兴奋又有些心疼。父亲怎么那样瘦?长长的头发,窄窄的脸。他站在最后一排左起第三人的位置上,身子被左右两边的人遮住了一些……感觉在那三十多个人中,数父亲瘦削单薄,整整比别人都小了一号。
那天,正在翻阅资料,为军休中心离退休干部写传记。在《初心印记》一书中,有篇题为《赤子之心不曾改》的文章,其中插有一张黑白照片:《广饶县拖修厂第三届职代会全体代表合影》。因为父亲曾在广饶县拖修厂工作,我就注目了一会儿,没想到竟然在上面看到了父亲。
照片拍摄时间为1987年10月23日。那年父亲四十四岁。
之前,父亲在城南一公社做过多年农机站站长。八十年代初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后,在母亲的要求下,父亲便申请调回地处县城的县拖修厂,成了一名普通工人。这样离家近了,一来可以有精力照顾老小,二来可以帮助母亲料理庄稼。
我那时在四中上班,已结婚生子。除了周末、假期回去帮家里干点农活外,平时基本上帮不上什么忙。祖母年龄大,两个弟弟还在读书,日子过得就很累。于是父亲每天下班后,便匆匆回家,跟母亲下地劳动,起早贪黑,风里来雨里去,很是辛苦。
父亲从十几岁就在外工作,干农活确实不在行,耐力都赶不上母亲,很有些吃不消。有时回家,母亲就对我说,你爸爸很羡慕人家双职工的家庭,下了班,洗洗换换,吃了饭,两口子干干净净去逛街。
也许是基于对种地辛苦的忌惮和过“干干净净”日子的向往,所以,父亲盼望着我们兄弟仨将来能不“拉锄钩子”、去吃“公家饭”。八一年我考上大学,父亲高兴得不得了,大摆筵席,招待宾朋,喝得酩酊大醉。二弟考上大学后,他又盘算着让三弟接班的事儿。托人、送礼,费了不少周折,事情最后却不了了之。理想没有完全实现,让他郁闷了很久。(其实,过后不几年,拖修厂改制,工人下岗,效益低迷。当时事情没办成真不知祸兮福兮?)
那几年,处在改制的前夕,企业经营很是惨淡,工人工资低得可怜。除了种地必须的水电费、买种子农药的钱,还有雇人耕地、收割的支出,父亲的工资便所剩无几。又加上他性情豪爽,好交友,人情往复多,便显得捉襟见肘。平时他与母亲节衣缩食、粗茶淡饭,到周末我们一家三口回家时,他总是做上一桌子“好吃”的饭菜。有了长孙后,他更是欣喜万分,曾经自信满满地宣布“每月要给孙子存五元钱”……
匆匆岁月,我竟没有发现,父亲那时是如此的瘦削!
父亲的照片不多,这一张是第一次见。
从前在老家,北屋后墙上的相框子里有一些照片。时间长了,照片会滑落或歪斜。我和弟弟就取下来,拆开后面压着的硬纸板,将照片摆放整齐后再重新装订好。那时,就那几张老照片,好几年都不会更新,所以印象深刻。
记得里面有一张父亲年轻时的照片,也是一张合影,题名好像是《惠民地区农机系统学毛选先进个人》,具体拍照时间记不清了,但从父亲的容貌装束上,推测应该是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期照的。那时父亲二十出头,留着三七分的发型,抿着嘴,目光炯炯,青春的脸上透着朝气和自豪。雪白的上衣别一枚毛主席纪念章,右手握一本《毛主席语录》立在胸前,半跪在前排。
父亲一直是优秀的。
作为小儿子,他是奶奶的骄傲:十五六岁就在外面当工人,四圩两庄没有几个;干的工作是开“东方红”链轨拖拉机,更是凤毛麟角。我小时候跟着奶奶长大,从她口里时不时蹦出的什么“打渔张”“武家大沟”“预备河”“支脉沟”等词语中,就能听出她抑制不住的自豪,也让我们孙辈们在自豪中想象着父亲意气风发驾驶拖拉机驰骋在各处工地上的风采。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县液压机械厂研制出一款新型装载机,国务院第×机械部要在广饶召开全国现场会。遴选装载机演示人员的时候,父亲有幸入选——这是从村里人的口中得知的。说起这事的人,那都是一脸的敬佩。
至于去公社农机站当站长多年,皆源于他的人品与出色的业务。
那一年,因为有知青点,上级奖励给村里一台“泰山25”拖拉机。记得父亲带领村里两个年轻人,从外地将拖拉机“突突突”地开进村头的一霎那,乡亲们欢呼雀跃,高兴得如同过年一般。书记拉着父亲的手更是连连道谢。
后来,工厂改制,人员重组,父亲被分配到车床组——同意就留下,不同意就回家。父亲脾气犟,生性要强,不认那个邪,心想非干出个样来看看。于是,他已知天命的人从头重来,甘做小学生,虚心向“小师傅”请教,勤奋练习,反复揣摩,借来《车工大全》白黑地研读……凭着这股韧劲,不出两个月,他硬是完成了从一个优秀拖拉机手到合格车工的角色转变。
父亲留存的几张照片多是与同事的合影,没见过他的单人照,更没有一张和家人的合照。仅有的一次机会,也因为我性格的原因而错失,终成不可弥补的遗憾。
因为小时聚少离多,我对父亲因敬畏而产生一种距离感,啥事与母亲交流多,与父亲沟通很少。
儿子三岁那一年的夏天,我们一家回家看望奶奶、父母,正好大弟弟放假在家。(小弟在外读书未归。)我告诉母亲,吃了饭一块去城里照张相。中午,父亲下班回来,一家人高高兴兴地吃饭。我以为母亲会告诉父亲照相的事,便没再提起。饭后,我因事出去了一会儿,回来时,父亲已经上班去了。这咋办?那时没有电话和手机,父亲上班的地方跟照相馆还有很远的距离,再去叫他也不方便。犹犹豫豫中,我还是决定这次先不叫父亲了,以后有机会再照。于是,我骑车带着母亲,弟弟骑三轮带着奶奶,妻子带着儿子,就到西关照相馆照了一张人眼不全的“全家福”,一张充满遗憾的“全家福”!
当然,退一步想,遗憾的造成也有条件不允许的原因。那时农村是没有照相机的,照相必须到县城或乡镇照相馆。对一般乡下人家来说,照相还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现在,照相早已是家常便饭了。相机,特别是手机强大的照相功能,让人们的美好生活瞬间随时随地都被记录下来。
若是现在,父亲就可以和我们照一张四世同堂的真正的全家福;就可以和母亲拍一张幸福的金婚纪念照;就可以拍一张在酒店里热热闹闹过古稀寿诞的宴会照;就可以拍一张在宽敞舒适的楼房里与老友喝茅台、下象棋的悠闲照;就可以拍一张或坐私家车、或乘高铁飞机,去北京上海香港、甚至国外的旅行照……拍很多很多……
但是,没有“若是”,“机会”也终究没有等来。只是父亲离开我们已经十六个年头了!

(摄影  李秋生)

作者简介:李秋生,广饶县英才中学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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