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所词的领格用法与结构助词“底”的由来
现代汉语的结构助词“的”最初的形式是“底”,这个词是现代汉语中使用频率最高的一个语法词,它的来源是汉语史研究必须要回答的问题。从章太炎的《新方言》开始,关于“底”的来源已经讨论了好几十年了,这期间有许多进展和突破,但至今仍有一些疑点,也未能取得共识。本文在吸收前贤研究成果的基础上,进一步挖掘有关资料,从新的角度做出了解释,现提出与同行切磋。
一
诸说举要
1.0关于“底”的来源,讨论者主要有六家:章太炎、吕叔湘、王力、冯春田、梅祖麟以及石毓智和李讷。
1.1章太炎的观点主要有二:①“底”是“之”的音变(“今凡言之者,音变如丁兹切,俗或作的”);②位置在“的(底)”字结构中间的源自“之”,在末尾的源自“者”(“在语中者,‘的’即‘之’字;在语末者,若有所指,如云冷的、热的,‘的’即‘者’字”)。
他不同意章氏的第二点意见,并从三方面提出质疑。一是“底”与“者”语音不合(“者”在上古音属鱼部,在中古音属麻韵上声);二是“冷的水”和“冷的”中的“的”显然是同一性质的,说一个源自“之”、一个源自“者”缺乏说服力;三是“你底”、“谁底”不能译成古文的汝者、谁者。
王先生对章氏的驳难是很有道理的。
1.3跟章、王二家不同,吕叔湘先生认为用音变很难圆满解释,而且也无法得到确证。他从语法功能的对应性、继承性上考察,认为“底”源于“者”,在材料的发掘和分析论证方面有许多创获。具体如:
(一)以现代汉语结构助词“的”的六种格式为参照点来观察其前身“底”的用法:
a名·的·名(哥哥的书)
a'名·的(哥哥的)
b形·的·名(浅近的书)
b'形·的(浅近的)
c动·的·名(我看的书)
c'动·的(我看的)
(以上名、形、动均兼指其短语,名又兼指代词)
吕先生发现唐宋时期“底”已具备以上六种用法:
a我底学问(陆语)
a'和尚底(灯录)
b真实底事(灯录)
b'好底(灯录)
c疗万病底药(灯录)c'碾损老僧脚底(灯录)
“灯录”即《景德传灯录》,是北宋人编的禅宗语录集,反映唐宋口语。吕先生的文章写于1943年,未能看到五代人编辑的《祖堂集》。据太田辰夫(1988)的考察,《祖堂集》中“底”字已具备上述六种用法:
a大业底人(2.121)a'汝底(2.10)背后底(1.171)
b不安底上座(2.54)b'虚底(1.118)
c不辨生死底人(2.123)c'问底(5.34)有踪迹底(2.120)
(二)在用法上,“者”字自先秦已有兼并“之”的趋势,继唐钺《国故新探·白话字音考源》之后,吕先生又发现了为数不少的“者”用如“之”的用例,尤以修饰语为动词性短语多见。例如(句末标*者为唐文所举):
a闻弦者音烈而高飞(《战国策》*;弦的声音)|亡身及家长者家口没奚官(《南齐书》;叛逃者及其家长的奴仆)
b是殆见吾善者机也(《庄子·德充符》*)
c是乃所谓冰解冻释者能乎?(《庄子·庚桑楚》王先谦集解:“者犹之,言是特所谓解释胸中凝滞之能乎?”)|以梦中阴自求推者郎(《史记·邓通传》;推(自己)的郎官)|问去者处士第几(唐《虬髯客传》)|昨日来者太师官(宋《乙卯入国奏请》)①
(三)文言里“之”只有abc三种用法,“者”只有b'c'两种用法,不具备a'式用法,直到唐代白话材料里“者”才出现a'式。如:麦地占他家,竹园皆我者(寒山诗)|(荔枝)南海所生,尤胜蜀者(《国史补》上)。
吕先生的文章在资料和方法上都为探求“底”的来源打下了基础,成为后人继续探讨这一问题时必须利用的重要成果。吕先生关于“底”源于“者”的看法较之源于“之”说有较大的合理性。
1.4冯春田(1991)列举唐宋白话资料中大量用例说明“者”字结构与“底”字结构相对应,“底”字结构应来源于“者”字结构,“底”的前任是“者”。冯文论述了“底”字结构与“之”字结构有着性质上的根本区别(马底性~马底;而“马之性”没有相对应的“马之”),因而“底”不源于“之”。这些论述和结论跟吕说有许多共同处,但二说不同之处在于,吕说虽然是从用法上考察的,但并未完全排除“者”与“底”或有音变关系的可能性,而冯说则用大量例子说明“底”与“者”不仅形异,并且读音也不相同,“底”取代“者”不是语音变化的结果,而是词汇替代现象。这样就在吕文的基础上又前进了一步。那么这个替代“者”字的“底”又源于什么呢?冯文根据“个”既是指代词(“个是谁家子”寒山诗)又有结构助词用法(“好个一镬羹”《祖堂集》2.73“妙个出身,古今罕有”4.48)推测结构助词“底”应该源于代词的“底”。但冯文没有对这个推测进行具体论证。
1.5梅祖麟(1988)认为从语音上看,“之”有可能演变为“底”;从功能上看,“者”在语中的用法(VO者+S、V者O、N者N)与“之”相当,因此当“之”音变为“底”后,受“者”用于语末用法的沾染,也出现了语末的用法。简言之就是:“底”是“之”的音变,它在功能上又吸收了“者”的语末用法。可图示为:
但是,令人不放心的是,“底”实际上是否就是“之”的音变呢?可能性跟实际情况往往不一定是一回事。
1.6石毓智、李讷(1988)认为,虽然“底(的)”与“之”、“者”在功能上有相同之处,但他们之间并无来源关系,“底”是由其疑问代词和指示代词的用法引申发展而来的。石、李二位基本上同意冯春田“底”源自指示代词的推测,并对这个推测进行了一些阐述,其中对量词“个”充任结构助词的论证比较充分,也是可信的。但是,量词跟指示代词、疑问代词是不同的语法概念,对于助词“个”源于量词“个”的说明并不能代替助词“底”源自指代词“底”这一观点的论证;尽管石、李二位论证了现代汉语(包括《红楼梦》)指示代词、疑问代词与结构助词在功能上有共性,但是并不是功能上有共性的成分就一定有来源关系,正如“底”与“者”功能相同,“底”却不一定来源于“者”一样,何况,现代汉语的情况不能代替唐宋时候的情况,要论证唐五代出现的助词“底”源于指示代词、疑问代词的“底”,还必须要用历史文献资料做具体证明。其次,文献中“底”作指示代词的例句过于稀少,且多为宋代用例。冯书中所举四例,两例出自宋代的《五灯会元》,唐代二例中庞蕴诗一例可疑:“焰水无鱼下底钩,觅鱼无处笑君愁”,“底”似应作“何”解。剩下来只有寒山诗中的“怜底众生病,餐尝略不厌”一例是应作指代词讲的。石、李文中所举李商隐《柳》诗“柳映江潭底有情”虽然可以释为“如此有情”,但不如释作“何有情”更贴切。如此来看,“底”作指代词唐以前未见,唐五代时极少见,而与此相对,唐五代时助词“底”已频频使用,从时间和使用频率上看,助词“底”也不大可能源自指示代词“底”。
1.7以上六说的视角或侧重于语音演变,或侧重于功能对应,或两者兼顾,归纳起来是两派,一派主张源自古汉语的结构助词“之、者”,一派主张源自唐宋时期的指代词“底”。如前所述,这两种解释都存在不少疑点,还须进一步探讨。笔者根据对魏晋南北朝小说及东汉至唐以前译经材料的考察,发现那个时期的口语中有用如结构助词的“所”和“许”,以此为突破点,经过考察,现提出助词“底”源自处所方位词“底”的看法,试陈述于下。
二
“所、许”的领格用法
2.0太田(1988)、拙作(1988)同时发现魏晋南北朝小说中“许”的领格用法,太田先生的材料还包括东汉以后的汉译佛经,举例范围超出拙作,而且还举出“所”的领格用法。②此后,梁晓虹(1994)、曹广顺(1998)更广其例,又举出为数众多的译经用例,使得今天对“所、许”领格用法的观察和认识有了比较充足的材料基础。下面把各家搜集到的有关例句分类列举,鉴于目前对这一现象注意者很少,特不避繁琐,广列其例于下。
2.1所
2.1.1代+所(我所)
(1)佛言是汝物持去,其余一切皆非我所。(《骂意经》后汉安世高译大正藏17.533下;其他一切都不是我的)
(2)心持非我所是我所。(《遗日摩尼宝经》后汉迦谶译,大正藏12.192上;心中把不是自己的东西看作自己的)
(3)此果我所,汝等勿取。(《生经》西晋竺法护译,大正藏3.73下;这果子是我的)
2.1.2代/名+所+名
(4)谁能救济我所寿命,我当终身善好奉事。(《撰集百缘经·菩萨授记品一·婆持加困病缘》)
(5)身所恶露众恶,悉当随水而去。(《文殊师利问菩萨置经》后汉迦谶译,大正藏14.440下;身体内的各种污秽分泌物)
2.2许
2.2.1代/名+许
(6)身不我有,财物非我许。(《成具光明定意经》后汉支曜译,大正藏15.453上;财物不是我的)
(7)中夜有一鬼,担死人来著前,后有一鬼逐来嗔骂前鬼:“是死人是我许,汝何以担来?”(《众杂经撰杂譬喻经》上;这死人是我的)
(8)此诸宫殿、玉女营从,尽是我许。(《出曜经·观品》)
(9)(僧)因问期云:“识杯渡道人不?”答言:“甚识。”因指北壁有一囊挂锡及钵云:“此是杯渡许。”今因君以钵与之,并作书著函中,别有一青竹杖。(《高僧传·杯渡》;这是杯渡的)
(10)(向靖女数岁病亡,始病时曾玩一小刀,靖妻后又生一女,四岁时索要先时刀子)靖曰:“可更觅数个刀子,合置一处,令女自择。”女见大喜,即取先者,曰:“此是儿许。”(《古小说钩沉·冥祥记》;后女取亡女以前玩过的刀子说:这是我的)
(11)(鬼)属云:“此袍是市西门丁与许,君可自著,勿卖也。”(《钩沉·幽明灵》;市,买也。这袍子买的是西门丁与的)
(12)此象谁许,欲将何处?(《佛本行集经》隋阇那堀多译;这象是谁的)
(13)此一封是汝释种摩那摩许,遣我送来。此一封是尼娄驮许,此一封是难提迦许,此一封是拔提伽许,此一封是难陀许,此一封是阿难陀许,自外诸书各各是彼释种子寄与汝来。(同上;此例皆为“专名+许”,表示某人的书信)
(14)又时夜渴,见他澡盥,谓言自许,遂取而饮。(同上;以为是自己的)
2.2.2代+许+名
(15)彼等谁最在前出者,即取上衣自恣著而已,随意而去,亦不专求自许本衣。(《旧杂譬喻经》下;自己原来的衣服)
(16)(罗)君章云:“不审公谓谢尚何似人?”桓公曰:“仁祖是胜我许人。”君章云:“岂有胜公人而行非者?”故一无所问。(《世说新语·规箴》谢尚,字仁祖。仁祖是比我强的人)
(17)若无因缘,自许眷属,③犹不亲近,况复他人!(《佛本行集经》;自己的眷属)
(18)我等亦为此朋友故,亦复各为自许物,来此林内,求彼淫女。(同上)
2.3“所”、“许”源自处所名词
2.3.1太田(1998)认为领格用法的“所”是“所有”的省略,即“我所”为“我所有”之略。梁晓虹(1994)也持同样看法。周法高((P.P.396-397)说“我所”“为佛教术语,乃梵文ma ma-kā ra之译(ma ma乃第一人称单数之领格,解作“我的”;kā ra为名词),义为‘我之所有’‘我之所属’。因汉语中颇有省略‘所’之例,绝无省略‘所’后面的述语者,于此可见佛教文学用语之特别处。”周氏对“我所”的解释恰好可以否定“我所”是“我所有”的省略的看法,因为不管佛经文学用语多么特别,它一定要让当时的人看得懂听得明白,也就是说它应该符合当时的口语语法。从我们上面举的众多例子来看,“N+所”表示“N的”(领有)是当时普遍的表达方式,六朝小说中的用例尤能说明这一点。更重要的是省略说无法解释同时出现的与“我所”完全相当的“我许”。
“许”的处所义最早见于《墨子·非乐上》:“古者圣王亦尝厚措敛平万民,以为舟车。既以成矣,曰:‘吾将恶许用之?’”孙诒让间诂:“毕云:‘恶许,犹言何许。’王引之云:‘言吾将何所用之也。’”恶许,即何许,也即何所。“许”与“所”义同,一般认为“许”跟“所”在语音上有关系。“许”的处所义在魏晋南北朝文献中极为普通,如陶渊明云“先生不知何许人也”,“何许”即何处。从“我所”、“我许”的意义都是“我的”来看,领格的“所”、“许”应是同义词,而这最可能源自处所词。
2.3.2处所义的“所”和“许”用在名词、代词后面,有时意义会虚化。例如:
(一)指示处所,可对译为“那里、那儿”。
书及玺皆在赵高所。(《史记·李斯列传》)
刘尹至王长史许清言。(《世说新语·品鉴》)
(二)失去词汇意义,N所/许=N
午言之赵王张敖所。(《史记·田叔列传》;午把此事对赵王张敖说了。“赵王张敖所”即“赵王张敖”)
于父母所,少作供养,获福无量。(《杂宝藏经》1;稍稍供养父母,就会获无量福。“父母所”即“父母”)
(龙王)语王:“王有大恩在我许……”(《旧杂譬喻经》;王对我有大恩。“我许”即“我”)我们认为领格用法的“所/许”应跟这种失去词汇意义的用法有关,下面略加说明。④
前例(16)有“仁祖是胜我许人”和“岂有胜公人而行非者”两句,“胜我许人”与“胜公人”相对应,“我许”即“我”,“许”不为义;但“许”又处于领格位置,有可能重新分析为领格助词。
魏晋南北朝时期“如+N+比”式盛用,例如:“佳婿难得,但如峤比如何?”(《世说·假谲》)此式又作“如+N+之+比”,比如“如臣之比,车载斗量,不可胜数。”(《三国志·吴志·吴主传》注引《吴书》)《世说·汰侈》中有“(珊瑚树)如恺许比甚众”句,如把“如恺许比”的“恺许”理解为“恺”,“许”字不为义,则此句结构为“如+恺许+比”,与“如+N+比”为一式;但失去实义的“许”位于领格位置,如重新分析为领格助词,则此句结构为“如+恺+许+比”,与“如+N+之+比”为一式,“许”相当于“之”。我们推想“N+所/许+N”格式中的“所/许”就是通过重新分析才充任为领格助词的。
那么“N+所/许”式怎么会表示领属的呢?在古汉语中,“VP+者”与“VP+者+N”相对应,“推者郎”就是“推者”,或许受此影响,人们就把“N+所/许”看作是“N+所/许+N”的简略式,因而后边不加中心语,单用“N+所/许”也可以表示领属了。这个推断在后代的白话文献中得到了一定的证明。
2.3.3《元代白话碑》里有方位词“根底”用如领格助词的例子,方位词可看作广义的处所词。
aN+根底+N
(1)和尚根底寺,也立乔大师根底胡木剌,先生根底观院,达失蛮根底密昔吉,那的每引头儿拜天底人,不得俗人搔扰,不拣什么差发休交出者。(《元代白话碑》(5);和尚的寺庙,景教大师的寺院,道士的观院,回教徒的寺院,那些率众拜天的人,不许俗人骚扰,一切差役尽免)
此例中连用了四个“N根底N”式,“根底”都相当于领格助词。⑤
a'N+根底
(2)但属寺家的水土、园林、磨房、店舍、铺席、解典库、浴堂、竹园,不拣甚么他每根底,休夺要者。(同上(48);任何属于他们的(财产)都不可夺要)
“不拣甚么他每根底”一句在内容、句式相同的其他白话碑文中又作“不拣甚么他每的”(38、39、57、61、69、73、76等)或“不拣什么他的”(44、53、55、56、58、62、64、72等),“N+根底”也表示领属,跟汉魏六朝时期的“N+所/许”表示领属情况相似。除了白话碑外,元明时期的其他材料里也能找到类似的例子:
(3)我这里配了歹人,儿子每行面皮如何见得!(《元朝秘史》;有什么脸面见儿子们)“儿子每行面皮”即“儿子们的面皮”,“行”本指处所、方位。
(4)谁是舅舅上孩儿,谁是姑姑上孩儿?(《老乞大谚解》)
《老乞大谚解》反映的是元末明初的语言,后来,成书于清代乾隆年间的《老乞大新释》将此句改作“谁是舅舅的孩儿,谁是姑姑上孩儿”,由此也可以看出方位词“上”与结构助词“的”的对应关系,以及由方位词充任结构助词的可能性。
2.4由上所述可知,在唐代以前,汉语的结构助词是由“之、者”和“所/许”三者共同承当的,三者的功能大体呈互补之势:
到了唐代,“者”的用法扩大到a'(也许受到“N所/许”表示领属用法的影响),新的结构助词“底”又出现,“所/许”被排挤出结构助词系统,成为汉语史上昙花一现的领格助词。“所/许”虽然衰亡了,但用处所词充任结构助词的道路却被方位词“底”继承并拓展开了。
三
助词“底”源自方位词“底”
3.1助词“底”的最早用例
由实词虚化而成的语法标记,其最初的用例往往最能透露出它的本来身份。助词“底”最早见于唐代,但唐代的用例很罕见,目前只找到两例,都是a'式(代/名+底):
(1)周静乐县主,河内王懿宗妹。懿妹短丑,武氏最长,时号大哥。县主与则天并马行,命元一咏。曰:“马带桃花锦,裙衔绿草罗。定知帏帽底,仪容似大哥。”则天大笑,县主极惭。(《朝野佥载》,见《太平广记》卷254“张元一”条)
(2)崔湜之为中书令,河东公张嘉贞为舍人,湜轻之,常呼为“张底”。后商量数事,意皆出人右,湜惊美久之,谓同官曰:“知无?张底乃我辈一般人,此终是其坐处。”死十余载,河东公竟为中书焉。(刘餗《隋唐嘉话》下,谈刻初印本《太平广记》引作《异纂》)
崔湜对同僚们说:知道吗?姓张的跟我们是一类人,中书令的位置迟早是他的。
这两例中的“N底”,按现代的观点前面似省略了动词(“帏帽底”即戴帏帽的,“张底”即姓张的),但也许在当时是正常的表达方式。同样的情况在五代禅录《祖堂集》中也有:
大业底人为什摩阎罗天子觅不得?(2.121)
“大业底人”实指作大业底人。
在元明戏曲小说中仍可见介绍姓名、身份时前面不加动词的用法,例如:
自家李山儿的便是。(元曲《李逵负荆》二折)
这位便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林武师林冲的便是。(《水浒》九回)
自家不是别,乃是万俟丞相府中堂候官的是也。(明《荆钗记》19出)
据此,似不必把“帏帽底”、“张底”看作省略式。那么,这两例“N+底”中的“底”的来历是什么呢?
3.2“张底”的“底”是方位词
《全唐诗》卷867《选人语》:“有钱石上好,无钱刘下好,士大夫张下好。”这是候选官职者总结仕途捷径的谐谑语,“石上、刘下、张下”分别指称姓石的、姓刘的、姓张的掌选官。在姓氏后面加上方位词表示某姓的人,这跟“张底”的用法相同,“底”本来表示物体的最下部,是跟“上、下”同类的方位词。“张底”和“张下”之别,只是所选用的方位词不同而已。
按说“上、下”也有可能演化为结构助词的,拙文(1998)曾经提到“N上、N下”的“上、下”不指示具体的方位,而是泛指某处、某人那里、某人方面、甚至N上、N下就等于N,这情况跟2.3.2节中谈到的“所”字的虚化完全相应。请看下面三例:
追取左贤王下兵马数十万人(《李陵变文》)
陵下散者,可有千人(同上)
羽下精兵六十万(《汉将王陵变》)
其中专有名词后边的“下”指示某人方面,它处于结构助词的位置,如果进一步虚化,就有可能变为结构助词。但语言选择了“底”而不是“上、下”充任结构助词,我们推想应是“上、下”的方位词身份太明确、太常用了,不适合转作他用。
3.3在“名词+方位词+名词”结构中,方位词正处在结构助词“之”的位置,在一定的语境中会产生岐义,提供了重新分析的机会,促发了方位词向结构助词的转变。现以王武子《朝中措》词“闲看枕屏风上,不如画底鸳鸯”句为例说明。此句的意思是慨叹自己独守空房,不如画里的鸳鸯夫妻长相守也。但“画底鸳鸯”既可理解为“画里鸳鸯”(“底”为方位词),也可歧解为“画的鸳鸯”(“画”为动词,“底”为助词),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方位词“底”转用为助词的可能性。前面所举元代白话碑中“N+根底+N”的“根底”用如结构助词也是一个明证。
总之,从结构助词“底”的最早用例是a'式的“N底”来看,它不可能源自指示代词;“N底”跟唐以前的“N所、N许”(a'式)相承接也有助于说明“底”应是跟“所/许”同类的处所方位词;方位词所处的句法位置提供了它演变为结构助词的语境。
四
助词“底”功能的扩大化
4.1在唐代较早时候的文献里,助词“底”的用例极其罕见,且只见到用在代词和名词后面的,如“张底、帏帽底”,但在晚唐五代的白话文献中,助词“底”的用例骤然上升,其功能也迅速扩大,除了“名词+底”(a'式)外,又出现了“形容词+底”(b'式)、“动词+底”(c'式)以及与这些形式相对的“名+底+名”(a)、“形+底+名”(b)、“动+底+名”(c)等格式,正如冯春田(1991)所详论的,“底”的这些功能与同时期的结构助词“者”完全对应,“底”与“者”是词汇替代关系。吕先生早已指出,“者”在先秦文献中就有兼并“之”的趋势,使它的功能扩大到a、b、c三式;到了唐代,“者”又扩大到a'式,从而一身兼具六项功能。但我们注意到,“者”除了b'、c'式之外,其他四式的使用都不普遍。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结构助词“底”虽然到唐代才出现,但却显现出强劲的势头,功能迅速扩大,最终取代了“者”,这其中的原因是什么呢?
如前所述,汉魏六朝时期“所/许”用在代词、名词之后表示领属,开了处所词进入结构助词领域的先河,因为语言自我调节和类化的作用,方位词“底”取代“所、许”在唐时充任结构助词,虽然它最初只有a'式的用法,但一旦进入了结构助词领域,其功能就迅速向该领域的其他成员如“之”、“者”看齐。“之”和“者”是上古沿用下来的文言词,到了中古,文言和口语加速分离,文言词日渐走向衰落,口语词则充满了活力,正是这种语言背景使得助词“底”后来居上,在竞争中取得了胜利。
4.2“底”兼具“之、者”的功能,但在《祖堂集》中“底”又有一些“之”、“者”所不具备的功能,例如:
甲“形/动+底”单独做谓语,描写状态。
(1)举措悉皆索索底,时长恬恬底。(2.91)|云岩云:“湛湛底。”(4.42)|雪峰告众云:“当当密密底。”(3.47)|南风吹来饱劓底。(5.94)
(2)师兄见洞山沉吟底。(2.15)
乙“形/副+底”做状语,修饰动词。
(3)呵呵底笑(2.15)|微微底不安(4.136)
(4)和尚蓦底失声便唾(4.59)|忽底睡着(3.66)
这两种用法在吕先生文章所涉及的材料中只用“地”不用“底”,但在《祖堂集》里却是“地、底”兼用。而且据曹广顺(1995)考察,虽然《朱子语类》中“底、地”的功能是分开的,但仍有一些例外,如:是道理活泼泼底发出在面前(卷60)|自恁地塌塌底去(卷72)|显然底做(卷76)。更值得注意的是,不仅“底”用如“地”,也有“地”用如“底”作定语的:玄,只是深远而至于黑窣窣地处(《朱子语类》卷125)|要扣玄关,须是……硬剥剥地汉始得(《五灯会元》卷16)。如何看待这种现象呢?我们认为这是同一系统内的成员之间功能相互沾染所致。“底”和“地”都是活跃在口语中的结构助词,它们在语法性质和功能上的共同点(“形+底”和“形+地”都可以做谓语)引发了相互间功能的沾染,这从先秦的结构助词“者”和“之”之间功能的互相沾染更可以说明。“者”侵入“之”的比较常见,前面已经谈过;“之”侵入“者”的也偶有其例(引自周法高P.418):
且有损而后益者,若疟病之之于疟。(《墨子·经说下》;章太炎云:上“之”字训“者”)
古小之名卑地削,大之国亡身危。(《韩非子·说林》;《古书虚字集释》云:《管子·五辅篇》:“是以小者兵挫而地削,大者身死而国亡”,文例同此。)
所以,结构助词系统内部成员间功能的互相沾染古已有之,不自“底、地”始。也就是说,在晚唐五代时候,“底”不仅吸收了“之、者”的结构助词功能,同时也不同程度地沾染上了另一个结构助词“地”的功能。
我们还注意到,甲、乙两类例子中的形容词多为XX、XXYY、XYY等重叠式,先秦两汉文献中这类形容词常跟“者”结合,可做主语、定语、谓语。例如:
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论语·微子》)|菁菁者莪(《诗·小雅》)|丘何为是栖栖者与?(《论语·宪问》)|颗颐,涉之为王沈沈者。(《史记·陈涉世家》)
由此来看,“底”在形容词重叠式后的用法或者也可以看作是“者”的影响。
4.3小结
上面我们对结构助词“底”来源于方位词“底”做了论证,如果把“底”用如“地”的功能(做状语)用d表示,那么“底”的由来可以图示如下(虚线表示沾染,浪线表示类化):
我们说结构助词“底”源自方位词是从词汇上说的;从功能上,“底”集合了“之、者、所/许”乃至“地”,是一个集大成者。在由“之、者”到“底”的发展过程中,有以下几种因素在起作用:
(一)功能的沾染
“者”先是沾染了“之”的功能(a、b、c、),继而又沾染上了“所/许”的功能(a');后来“底”出现后又沾染上“地”的功能(d)。这种沾染是不平衡的双向运动,即“之”对“者”、“地”对“底”的沾染少于“者”对“之”、“底”对“地”的沾染。促发沾染的机制是同一语法系统内部成员间的相互影响。
(二)实词的语法化
“所、许”由处所词而产生领格用法是由它的句法位置决定的。在“N+所/许”结构中,“所/许”的处所义虚化,“N+所/许”就相当于N;在“名+所/许+名”结构中,虚化了的“所/许”处在领格助词“之”的位置,提供了重新分析的契机,从而促使“所/许”充任了领格助词。
(三)语言的类化作用
方位词“底”受处所词“所/许”的类化进入领格助词领域,然后受同一系统中的助词“者”和“地”的影响而扩大了自己的功能。
(四)口语词与文言词的竞争
“底”比“者”后出,它迅速沾染吸收了“之”和“者”的全部功能,而且最终替代了“者”,“底”替代“者”不是语音的演变,而是词汇的兴替,其本质是口语词在竞争中战胜了文言词。“底”的胜利,使得汉语的结构助词由源自古代汉语的指代词(之、者)转而变为源自处所词(方位词是广义的处所词)。
不过,处所词并不是近代汉语结构助词的惟一来源,近代汉语结构助词的另一个来源是量词“个”,这两个结构助词开始似无明显的地域分别,但在现代汉语里“个”只保留在粤方言、吴方言、部分客闽方言及西南官话中,有明显的区域特征。
(五)西方学者提出了语法化的单向性原则,认为从历史的角度看,语法化是一种单向现象,即语言的演变几乎毫无例外的是从实词向虚词的转移,或从不太虚的成分向更虚的成分转移。本文对于处所词“所”的语法化过程的考察,一半符合这一原则:所→N所(那里)→N所(词缀)。如果把结构助词看作是等级高于词缀的语法成分,那么另一半则提出了反例:N所(词缀)+名→N+所(结构助词)+名。当然,这种逆向转移是由于重新分析造成的。
五
余论
为了申说处所词演变为结构助词的可能性,这里再补充介绍金元明白话文献中处所词“处”、方位词“里”用在谓词性成分后,相当于结构助词的情况。
5.1VP处
“处”本是个空间概念,通过词义虚化从空间认知域转入时间认知域,即不表处所,表时间。最著名的例子是岳飞《满江红》词“怒发冲冠凭栏处”的“处”应作“时”讲。但在金刊本《刘知远诸宫调》有几例则既不能作处所讲,也不能作时间解:
堪伤处,便是荆山美玉,泥土里沉埋。(卷二;便是:便似。令人伤心的是,刘知远就像美玉被深埋在泥土里)
虽得身荣,一事不全处:兄嫂堪恨如狼虎,把青丝剪了尽皆污(兀)。(卷十二;兀,剃除。虽然得到荣华,但有一样不圆满的,就是头发被凶狠的兄嫂剪去)
交人难忘处,把俺夫妇薄贱。(卷十二;让人难忘的是,兄嫂把我们夫妻侮辱)
以上三例中“VP处”的“处”用在复合句前一分句之末,上一分句举出一种情况,下一分句申述其原由或具体情况,“~处”相当于文言的“者”,可对译为“……的”或“……的是”。跟结构助词“的”b'c'式相对应。元明其他文献中还有用在反问句中的用例:
(郓哥):“这几时不见你,怎么吃得肥了?”
(武大):“我只是这般模样,有甚么吃得肥处?”(《水浒传》25回)
“主人家哥,休怪,小人们这里定害。”“有什么定害处?吃了些淡饭,又没什么好茶饭。”(《老乞大谚解》77)
把这生分忤逆呆种杀了有什么多处!(《朴通事谚解》中219)
“有什么吃得肥处”犹言“有什么吃得肥的”,“有什么定害处”犹言“有什么打扰的”,“有什么多处”犹言“有什么多的”(也即“多什么”),其中“处”都相当于助词“的”。
5.2“怕里”
宋词中有“怕里”一词,其义相当于怕的是(例引自张相书)。
怕里流芳暗水,啼烟细雨带愁去。(周密《打花游》词)
还怕里,帘外笼莺,笑人醉语。(又《一枝春》词)
心里恨,莫结丁香;琴上曲,休弹秋思。怕里,又悲来老却兰台公子。(马庄父《月清华》词)
“怕里”的“里”跟方位词“底”同义。“底”在唐宋时候常用如“里”,比如杜甫《哀王孙》诗“屋底达官走避胡”,“屋底”即屋里;前举王武子《朝中措》词“不如画底鸳鸯”句,“画底”即画里。是知“怕里”义同“怕底”,由此也可以看出“底”与方位词的关系。
附注
①曹广顺(1998)又举出三例C式的“者”:于是平原君乃斩笑躄者美人头。《史记·平原君虞卿列传》)|后卓故部曲收所烧者灰,并以一棺棺之,葬于郿。(《三国志·魏·袁刘传》注引《英雄记》)|时净饭王为王太子,造三时殿……拟冬坐者殿一向暖,拟夏坐者殿一向凉,拟于春秋二时坐者,其殿调适,温和处平,不寒不热。(《佛本行集经》12)
②《史记》中有“名+所+VP”格式中“所”相当助词“之”的用例:《禹贡》九州,各因其土地所宜,人民所多少而纳职焉。(《平准书论》)|或曰:“东方物所始生,西方物之成熟。”(《六国年表》)
③与“自许”相对应,《朱子语类》中有“自底”。如:“只守著自底便了。”(卷38)
④《敦煌变文集·庐山远公话》:“善庆闻语,转为高声,摇(遥)指道安许……”“遥指道安许”实即遥指道安,“许”义已虚。
⑤蔡美彪(1955)注:根底“实蒙古语助词之意译,一般用于名词或代名词的与格(第三格),略相当于汉语副动词的‘对’‘对于’或‘给……’。《元秘史》旁译中每以‘行’字译之。有时根底亦用来译蒙古语领格(第二格)的语助词,略与汉语的‘属于’相当。”(P.6注③)
参考文献:
1 蔡美彪 1955 《元代白话碑》,科学出版社。
2 曹广顺 1995 《近代汉语助词》,语文出版社。
3 ─── 1998 《〈佛本行集经〉中的“许”和“者”》(待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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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冯春田 1991 《近代汉语语法问题研究》,山东教育出版社。
6 ─── 1992 《隋唐五代汉语研究·唐五代某些语法现象浅析》,山东教育出版社。
7 江蓝生 1988 《魏晋南北朝小说词语汇释》,语文出版社。
8 ─── 1998 《后置词“行”考辨》,《语文研究》第1期。
9 梁晓虹 1994 《佛教词语的构造与汉语词汇的发展》,北京语言学院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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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石毓智、李讷 1988 《汉语发展史上结构助词的兴替——论“的”的语法化历程》,《中国社会科学》第5期。
13 太田辰夫 1988 《中国语史通考》,白帝社,中译本《汉语史通考》,重庆出版社,1991。
14 王力 1980 《汉语史稿》中册,中华书局。
15 袁毓林 1997 《“者”的语法功能及其历史演变》,《中国社会科学》第3期。
16 章炳麟 1915 《新方言》,章氏丛书。
17 周法高 1959 《中国古代语法·称代编》第七章,台湾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
18 祝敏彻 1982 《〈朱子语类〉中“地”、“底”的语法作用》,《中国语文》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