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赎良知
救赎良知(纪实散文)
刘克勤
母亲去世后,70多岁的父亲一夜之间苍老了好多。头上那稀疏的白发、额上那深陷的皱绉无不在诉说着父亲老来丧妻的孤单和凄凉。
在居委会秦大妈的撮合下,那个周末的午后,我陪着父亲踏上了“相亲”之路。对方是邻近社区的王姨,60多岁年纪,老伴去世三年了,儿子结婚后另过,她独自住在单位50年代修建的一套60平米的旧房里,靠着每月千余元的退休金过日子。好在王姨身体硬朗,自己能吃能动。
记得那天见面后,环顾那间破旧但拾掇得很利落的家,我和父亲都有同样一种感觉:这个王姨能干,爱整洁。
“不管怎样,认识是个缘分。今晚就在这儿吃个便饭吧!”王姨的诚意、秦大妈一旁的应承,让我和父亲不忍拒绝,我们便留了下来。
择菜、洗菜、切菜、炒菜,不让秦大妈插手,全都由王姨自个儿完成。瞧那股麻利劲儿,我仿佛看到了母亲忙碌的身影。一会儿功夫,四菜一汤摆上了桌,那顿饭,父亲是母亲走后吃得最香的一次,我给他盛了两次饭哩!
后来,父亲陆续又看了几个大妈儿,尽管哪一个条件都比王姨好,但父亲最终选择了王姨,理由很简单也很实在:王姨能干,人好心好,还有一手好厨艺。
就这样,王姨和我父亲住到了一起。
过家那天特意选在周末,王姨、秦大妈、父亲加上我和王姨儿子一家三口,一起吃了一顿饭。我特意将这顿饭安排在本市一家档次较高的酒店里,表面上看是为了表达对各位的敬意,其实是一种居高临下的虚荣心使然。
饭后走出酒店时,王姨悄悄对我说:“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尽量不要到酒店吃饭。一来吃不饱,二来开销让人心疼。”听着王姨的的表白,望着她诚实的表情,我内心的虚伪霎时荡然无存。让我觉得跟一个老实人玩心眼,就像大人哄一个孩子的糖球儿一样无耻。
后来的日子里,王姨将我父亲照顾得无微不至,他每次见到我时,都嚷嚷着要减肥,瞧那语气和神态,父亲又回到母亲健在的时候了,幸福洋溢在脸上。
那天我和妻子离开时,王姨包了好多她做的小菜让我带上,又将我拉到一旁说:“以后再别夸我的手艺了,煮菜弄饭是家庭主妇的份内事儿。”
回家的路上,我跟妻子复述了王姨的话。妻子说:“她这个人,天生伺候人的命,天生愿意做低层人。咱爸有福气,老了老了,还是当老太爷。”我一边开车,一边用眼睛的余光蔑视着妻子的粗俗和浅薄。
我搬新家那天,王姨和我爸一早就赶来了。按照农村的正宗风俗,王姨用篮子装着油、盐、柴、米、肉、茶等各色用品,还提着一个节煤小灶,她一切按程序有条不紊地忙碌着。可是,等在吃饭时,王姨却不见了,到处找也找不到。打她手机,也是关机状态。像是掐算好时间,等到宾客走后,王姨就回来了,仔细地收拾着那些狼藉的杯盘,将剩菜剩饭倒进事先准备好的盒子里,留着回家吃。
父亲望着忙碌的王姨,在一旁数落说:“我们又没把你当外人,你为啥吃饭时不上桌?”王姨却答非所问地回答道:“今晚我给你重新做,这些我吃。”父亲说:“干嘛经常吃剩菜剩饭呢?我心里过意不去啊!”“你千万别难受,让我看着这些饭菜倒掉才可惜呢,再说,儿子们的钱也是辛苦嫌来的,我们帮不了忙,也可以为他们省点开支啊!”
渐渐地,我们对王姨的好感越来越浓。有时候,甚至有一种依赖,但王姨一如既往地为我们做很多事儿—每天接送孩子上幼儿园,家里水龙头的替换,父亲住院时无休无止地照顾,有时父亲出院了才告诉我们。
万没想到的是,有一天,王姨也病倒了。她在送我儿子去幼儿园返回的路上突然倒下了——脑血栓,半身不遂而卧床。
开始,我和王姨的儿子对她的治疗都很积极,我们希望她尽快好起来,依然像从前那样无怨无悔地为我们服务。可是,王姨再也没能站起来。原先坚强的她,却变得无比脆弱,总是流眼泪。我父亲照顾她,她哭;她儿子给她削水果,她哭;我们推着她到外面玩,她哭;看到我多次为她住院付款,她也哭。终于有一天,趁人不备,她用水果刀朝着自己的手腕狠狠地切了下去。抢救了3个小时,才将她从死亡线上救了回来。没想到的是,最先离她而去的是她的亲生儿子,我多次打电话催他到医院看看老娘时,他总是以“在外出差,没有时间”搪塞。
但更令我没想到的是,父亲在这个时候向我提出要和王姨分手的想法。他们本来就没有登记,分手就是一拍两散的事情。父亲说:“我老了,照顾不动她了,我帮不了你们什么忙,但也不能给你们捡个残废妈呀?给你们拖累。”
左思右想,终天有一天,我在病床边对王姨转达了父亲的意思:“王姨,我们都得上班,我父亲身体又不好,你看能不能这样,等你出院后,你就回你自己的家,我帮你请个保姆。当然,钱由我来出,我也会经常去看你。”话说到这份上,王姨再不哭了,她频频地点着头,含含糊糊地说:“这样好,最好这样,不要请保姆,不用……”
那天走出病房,我在医院的院子里转悠了好久,还流了不少泪。说不清是解脱后的轻松,还是心存愧疚的疼痛。我去家政公司,为王姨请了一个保姆,预交了一年的费用。然后又请了工人将王姨的家重新装修了一下。我在努力地做到仁至义尽。不为王姨,只为安抚良心。
王姨出院那天,我出差在外没去,而是托付单位同事去接的。同事回来后对我说:“王姨回家后很高兴,让我对你转达谢意,说是亲生儿子也莫过如此啊!”
王姨不在的那个春节,过得有些寂寥。再也没有一个人甘愿扎在厨房里,变着花样地给我们做吃的。我们坐在五星级酒店里吃年夜饭,却再也吃不出浓浓的年味。儿子在回家的路上说:“我要吃奶奶做的饭。”妻子用眼睛示意儿子不要再说话,可是,儿子却闹得更凶:“你们为什么不让奶奶回家过年?你们都是没良心的人!”妻子狠狠地给了儿子一个巴掌。可是,那耳光却像打在我的脸上,脸也生生地疼。儿子的一句话,让我们曾经自以为的所有心安都土崩瓦解了。我从后视镜里,看到父亲的眼睛也红红的。
不知道在这个夜晚,王姨跟谁一起过的?又是否也会想起我们?会不会为我们的无情心生悲凉!新春的钟声敲响后,我还是开车去了王姨家。
热气腾腾的饺子终于让王姨的家里有了一丝暖意。王姨一口一个地吃着饺子,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
那天晚上,安顿好王姨睡下后,我独自坐在她客厅的小沙发上看着电视,索然无味,又关掉。接着掏出一支烟来,点着,轻轻地开了门,到走廊上踱着步儿。一会,隔壁家里的电视传来一腔男人的骂声,清晰入耳:“你们还是人吗?人家能走能干时,你们利用人家;人家现在瘫痪了,你们就将人家一脚踹了。你们的良心让狗吃了,真是缺德!”
我听着,双脚像钉在那儿一样再也挪不动了。直到指缝间的烟燃到手疼时,才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第二天清晨,我跑步回家,将自己的车开到王姨家楼下,二话不说,抱起王姨就往外走。怀里的她似乎挣扎着问我:“去哪儿呀?”我不容置疑地回答:“回家。”
得知我将王姨接回家后,妻子数落着说:“你疯了?她儿子都不管,你咸吃萝卜淡操心啊?自己捡个祸害!”
我听后不再发火,却很平静地对她说:“她儿子做得不对,那是他的事,不应该成为我们放弃王姨的原因。我不能强求你将王姨当做亲婆婆,如果你真正爱我,你就把她当做家人。因为在我心里,她就是家人,就是亲人。放弃她,很容易,但是我过不了心里这道坎。那样,我的良知会痛苦一辈子。接回王姨,不图别的,只想让自己活得心安一点。就这么简单!”
妻子听着,再没说什么,默默地低下了头。这时,父亲从他的卧室里走了出来,重重地拍着我的肩说:“儿子,你比爸有情有义。”一会,儿子从里屋出来了,高兴地拉着我的手说:“爸爸,别再把奶奶送走了,以后,我来照顾她。等你们老了,我也一样照顾你和妈妈。”我把儿子搂在怀里,心里一阵惊悸,一遍遍扪心自语:还好,明白得不太晚,做人的良知还在。
日子如溪水般静静流过。一段时间后,王姨不再哭了,心态恢复了平和,好像一切未曾发生过。她每天坐着轮椅在家里或户外转悠,毕竟是闲不住的人,时而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务活。
一天上午,王姨把我叫到她的卧室,从枕头下拿出一个用塑料袋包着的存折。说:“这是我攢下的一些钱,给你。我知道,为我治病你花了不少钱,这点儿钱根本不够。你别误会,我把这些交给你,并不是想让你为我送老的意思,只是表达一点我的心意,图个心安而已。”
第二天,我拿着那张存折,找到了王姨的儿子,把存折和密码告诉了他说:“这是王姨给你的,她知道你们过得不容易。我没别的意思,就希望你一家三口隔三差五抽空去看看老人,不要等到老人不在了,仅在梦中折磨自己。还有请你不要有顾虑,王姨的老,我来养。”
我一直没有将存折的去向告诉王姨,只是想让她心里安然些。
一周后,王姨的儿子带着妻孩来到了我父亲家里,王姨的脸上虽然没有一点惊喜的神色,但从他们对话的言语中听得出,她内心还是有几分欣慰的。那一刻,我不禁为自己的“杰作”而暗暗得意起来……是啊,人与人之间,只有相互关爱,才可以亲近。就像我和王姨,虽然不是亲生的,但相处久了,相知多了,就可以开各种善意的玩笑,也可以托付各自的心事。这些,岂能用金钱来衡量的?
后来,父亲和王姨正式登记结了婚。每当有空时,我们一家三口都会回到王姨和父亲的那个家,迎接我们的仍然是一桌很家常、很可口的饭菜。望着王姨坐在轮椅上安然若素的样子,我在想,天下父母不都是这样的么——生命不息,为儿女操劳不止。他们乐在其中,我们也安于享受。
作者简介:刘克勤,湖南邵东人,省作协会员。军旅淬火23年后转入地方,现供职市级某行政部门。业余码字30多年,见绪各类刊物文稿300余万字,出版个人专著3部。钟情千字文创作,既不浪费读者太多时间,又能给读者些许思考。现炒现卖,原汁原味,自娱自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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