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稿】倒刺(小说) ◇ 秋漪帘

  “水赖子,又出去耍妹子呢?”

  阿俊躺在水泥坪里陈旧泛黑的藤椅上晒太阳,瞧见邻居水赖子穿上昨天刚买的牛仔裤和白衬衫,框上黑框眼镜儿,一副斯文人模样,笑了起来。

  “没哩,高中同学聚会,一起去耍不?”水赖子的皮带扣没捯饬好,低着头边弄边不走心地询问,他知道从阿俊那里得不到什么肯定的答案。

  果不其然,阿俊翻了个身,撑起头,肿了的眼皮抬了抬:“我去作甚,都不认识。”

  水赖子心念一转,捯饬的手停了,三步并两步走了过来,踢了脚藤椅打趣道:“你也在家歇这般久,出去溜溜不打紧,到时候介绍妹子给你认识,吃不着,看看也是乐。”

  “混账玩意儿,我可没你那下作劲儿,想些不干不净。你且把结婚证带着,莫忘了你还有屋里那个。”

  阿俊坐起身来,撩着刘海,虽是被病痛折腾得丢了本来模样,鼻山眼水倒也能显出几分好看来。

  水赖子心中哀了声,好好的男子硬是磨成此番景象,不觉感着造化弄人,生了悲悯,这心绪缠着他好阵子。

  那日里听到阿俊得病的消息,他顺着墙滑坐在地上半晌,默了许久才缓过来,心底想着日后定要好好待他。

  “忘不了,忘不了,回来还得给她钱摸麻将呢。这样的婆娘,一个就够了,再招惹,三角裤都没得穿。”

  水赖子又踢着藤椅,笑话道:“怎的,还是不去,怕被女的勾魂?”

  换做是前阵子,阿俊怕是连跟水赖子唠话的心思都没有,更别说出门。

  患病的日子久了,倒有了点顺其自然的能耐,命这东西抗衡不得,他也了然于胸。

  今天里太阳美,春末夏初的雾气跟着散去,心情好似也开了霾。

  他从裤兜里掏出车钥匙,扔向水赖子,硕长的腿下了藤椅,站起身来:“我娘要是问我魂去哪儿,我就说你找妖物勾走的。看我娘不告诉朵朵,你在外面厮混。”

  水赖子拿着车钥匙乐开了花,刚巧自己也愁得怎么去市里,他双臂搭在阿俊肩头:“仗义!老班子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不是,咱们现在就去做风流鬼。”

  阿俊拍开他,笑着没答话,率先走到前坪的轿车旁,开门进去坐在副驾驶上。

  水赖子哼着小曲儿,走起路来也晃荡,跟着开车门,一脚迈进车里,发了车。

  难得出太阳,市里还有些堵。

  阿俊看着外面熙熙攘攘,车水马龙,不禁有些后悔跟着水赖子进城。

  他开了车窗,前后看了下,又赶紧缩了回来,靠着椅背,睇眼水赖子,讥了句:“你的寻花路有些挤呐。”

  “这话说的,是咱们哥俩的阳光道,桃花巷,温柔乡……哟,阿俊,你看那儿,那个摆摊的,长得清汤寡水的那个,要不是模样幼嫩,我还真以为是初中班主任何菜花呢。”

  “何菜花?”

  阿俊顺着水赖子不怀好意的视线望过去,小姑娘十七八岁,在太阳底下脸色苍白,小巧的五官都晕在那白里,像是蒙了纱,虚了影。

  她个儿应该不高,坐在小板凳上,刨着荸荠的皮,白嫩的手跟荸荠肉似的,白得不健康,她不时用衣袖擦额间的汗珠儿,偶尔也抬头看看来往的人群,怯生生地招呼生意。

  许是阿俊的目光太过认真,小姑娘感知到了,将视线投到车上。

  而立之年的阿俊莫名地有些不好意思,慌张转过头去,看向前方,为了缓解尴尬的心情,他向水赖子开腔道:“女娃脸都没长明白,哪里像何老师。再说你莫因为何老师叫了你几次家长,就唤人家何菜花,没大没小的,况且她几时唤你水赖子了。”

  “切,胳膊肘往外拐,还是不是兄弟了。”

  水赖子见前面的车动了,踩了油门,阿俊忍不住侧眼撇着路边摊,心跟着飘了似的,脑仁里的古怪玩意儿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他怕被水赖子发现那点心思,头都不敢转动,就那么斜眼看着,一秒两秒,便到了眼珠子的极限,胀胀的感觉,他也不再强求去瞧那女孩一眼。

  水赖子的同学聚会是在市里的一家中档会所,“金汇华府”,阿俊没生病之前也常来。里面有各种娱乐设施,ktv,棋牌室,咖啡厅,电影院,汗蒸房……

  跟着水赖子进了ktv包厢,一股烟味扑鼻,阿俊忙撤了出来,水赖子眉头皱着,也随着阿俊走,歉疚道:“那些崽子平常烟不离手,不知道在里边抽了几条。要不,咱们去电影院?”

  阿俊知道水赖子素来喜欢唱歌,也不愿他迁就自己,于是宽慰道:“你且去跟你同学唱唱歌,我去咖啡厅坐坐,指不定有艳遇。”

  “还是我跟你一起去吧。”水赖子担心阿俊一个人,在后边跟着。

  阿俊的病重着,他俩心照不宣。

  “我有事儿电话你,你莫跟着我,我想要一个人待着。”阿俊掏出手机,晃了晃:“你又不是我堂客,粘着我作甚。”

  “死鬼!”水赖子捏着鼻子学着女人娇嗔,递了个媚眼作态。

  “滚!”

  阿俊作势要去踹水赖子,水赖子慌忙往后退去,坏笑道:“有事儿给我电话,莫被女人骗了去。”

  “快滚快滚。”阿俊不耐烦地摆摆手,自顾转身往咖啡厅走。

  水赖子看着他的背影,默了会,进了KTV。

  阿俊回头望了眼,见着水赖子没了踪影,又打道顺着走廊去了大厅。

  他晓得出去的路,也晓得如何能见着那个卖荸荠的女孩。

  许久没在大街上走动,阿俊倒也未觉着这街那街,此人彼人有么子生分。

  但堵着的滋味难受,让他不得不沿着橱柜边边走,好些不经意的眼神都要在他浮肿的脸上停留那么几秒,他有些臊。

  走了近十来分钟不自在的路程,阿俊在新华书店外面的休息椅上坐着,马路对面就是那个卖荸荠的小姑娘。

  她背对着他,抬头低头间,都与周遭事物那般不和谐,就像是鱼游到天上,鸟飞在水里。

  他并不是打着好色的心思来见她,而是觉着他俩有同病相怜的缘分。

  约莫半小时后,水赖子的电话把他从那单调的背影中拉了回来。

  “喂……我在书店看书……有中意的姑娘人家瞧不上我,在咖啡厅待着也无趣……”

  水赖子问他在看什么书,阿俊进了书店,随后拿起一本,拍了一页。

  手机相机里的一行字吸引了他,“为了把我们生命解释得更美一些,我走了”,他怔了怔,随后又敷衍了水赖子几句,挂了电话。

  阿俊翻回书皮,《我们相爱一生,一生还是太短》,肉麻的书名儿,他在书的左上角看到作者的名字,沈从文,原来是写小翠的那个作家,具体什么内容他是记不得了,只记得有这么个人,这么篇书,很多女生爱着这人的情话。

  阿俊合上书页,放回原处,又出了书店,走过人行道,他来到小姑娘跟前,走近些,她的五官还是那么淡淡的。

  他拿起一袋削好皮的荸荠问道:“多少钱一袋?”

  小姑娘抬起眸子,打量了下阿俊,细声细语道:“十块钱。”

  “嗯。”阿俊给了钱,突然见着小姑娘的板凳下边放了一本书,勾唇笑道:“这书好看吗?”

  “我喜欢看,其他人我就不晓得了。”小姑娘仍旧细声细气。

  阿俊伸手道:“给我瞧瞧。”

  小姑娘犹疑片刻,从板凳下拿出书来,翻开书,拿出一个小信封后,才将书递给阿俊道:“你就在这儿看。”

  阿俊接过书,视线却是在小信封上,假装随口问道:“那是什么?”

  “不干你的事儿。”小姑娘晒得苍白的脸愈加苍白,眸子都显得愈加冷淡,还带着戒备。

  阿俊心知这小姑娘定认为自己是个坏人,于是也不再多问,又将书送了回去道:“为了把我们生命解释得更美一些,我走了。”

  “你晓得这书?”小姑娘又将书藏在板凳底下,淡然的眸子此时有了些人间味道。

  “晓的。”阿俊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比较友善,但又觉得自己再逗留下去,肯定会招她厌烦,于是道:“我先走了。”

  阿俊转身准备走,兀的身后传来一句:“等等。”

  他回过头,有些疑惑,女孩突然将小信封塞在他手里,眨巴眨巴浅色的眸子,小声说:“回去再打开。”

  她像是做了一件大事,好似这件大事儿比她的生意更重要。小姑娘给完信封,就匆匆收了小摊,一路疾走,离开了街道,其中也未跟呆呆站在那里的阿俊说上半句话。

  直到小姑娘离开,阿俊才回过神来,向一旁卖冰水的老太太问道:“娭毑,你认得那小妹子不?”

  老太太摇摇头,面色也不是很热情。阿俊只得买了一杯果茶,接着问:“她常来出摊?”

  老太太脸色缓和了些,调着果茶,眼里带着丝丝笑意,又不得将来生意的兴奋劲儿表现得太露骨,只得含着轻微的笑脸道:“今日里才来,她摆摊的地儿还是刘爹的呢,昨日里刘爹住院,小妹子才得这便宜的。”

  “刘爹也是卖荸荠的?”

  “是哩,刘爹的葧荠卖得好,下次来吃。”

  阿俊点点头,问了嘴刘爹的地址,可是老太太不乐意透露,只得又买了杯果茶,才得了个大体住处。

  回到“金汇华府”,阿俊坐在咖啡厅的角落里,打开信封,里面有张小小的信纸,纸条上有干了的水印子,一滩一滩,想来是砸在上面的泪珠儿。

  娟秀的字体映在上面:

  “你好,陌生人

  我只是需要你的聆听,而不是同情,或开导,或劝慰我坚强。

  我生了很久的病,这病真要命。

  为了我,爸妈早就花光了积蓄。因为没钱,他们还在大街上给人下跪乞讨过。我偷摸着站在街角,看着好心人的钱放在纸盒子里,心不是疼的,而是木的……我打心底是不想活的,可是他们这样,我难受,觉得若是死了,那爸妈的小半辈子算是打了水飘。我每每在想,要是我长大后再生病该多好,我就能懂事地立马自杀。但是现在迟了,真是迟了。我好怕自己立马死掉,又好怕自己这样一直活着。这种恐惧在我心里堆积如山,埋了天日,我不敢跟身边的人。因为说了,就会得到长篇的安慰,这些安慰会让我的心更累。

  我不缺爱的,反而爱在我眼里是负担,我就想肆无忌惮地说我不需要这些爱,能不能统统都被别人拿走。

  爱这么痛苦,谁想要呢!”

  爱这么痛苦吗?谁说不是呢。比起恨,有些爱更让人痛苦。

  阿俊小心翼翼地将信纸折叠起来,起身走到咖啡厅的书架上,突然看到一本书熟悉的书安静地躺在高层,他拿起来,翻到熟悉的一页,将信纸藏在里面夹好。

  又坐回咖啡厅的角落,此时手机响了,他接了电话:“妈,我跟水赖子在外边呢……带了外套……嗯……会回来吃晚饭……嗯……没事的……不用来找我,我会照顾自己……不痛呢……嗯……吃药才出门的……”

  喋喋不休的是爱,永远无法让别人放下心的是病态。

  阿俊对每一问都耐心地回复着,心是木的。

  “阿俊,我们回去吧。”水赖子表面上吊儿郎当地在他一旁坐下,心里却是担心阿俊的身体。

  阿俊无奈地扬眉,日头还没下水,他就急着要走,为甚呢?

  他起身,配合着水赖子自以为不着痕迹的关心。

  懂事了又能怎么样?

  “为了把我们生命解释得更美一些,我走了”,终究只是诗句罢了。

  “何老师家住哪儿?”阿俊跟在水赖子身后冷不丁问道。

  水赖子想了会道:“就在郊区吧,她老公就是刘光中啊,你记得吧,那个刚好头发光了中间那块的那个,光中光中,哈哈哈……”

  “得空去看看她吧。”

  她是何老师的女儿?

  他懂她,却又如同那些劝慰她的人一般,想要加重她的负担,这些情不自禁该如何谴责呢?

  阿俊接着苦笑一声:“还是算了。”

  斜阳很美,诠释着人间的温暖。

  阿俊坐在车上,看着路边的虞美人摇曳生姿,要绚丽些吗?

  至少因为爱的倒刺拉扯,病的痛楚才得到了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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