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是一场猝不及防的生长痛
依兰万万没想到,她和栾川会在许多年后在网络上遇见,并且聊得颇为投契。
许多年前,依兰从重点高中转到那个三流高中的时候,满腹委屈,满怀悲愤,愤世嫉俗,恨不得把自己比作那些被贬黜被打入冷宫的才子才女,似乎全世界都向她关了门,顺便还带上了窗户,上了锁。依兰顺便也关上了自己的门和窗,准备与之同归于尽。
怀着一颗随时准备同归于尽的烈士之心,依兰没有心情认识新的朋友,将死之人要朋友做什么呢?难道是黄泉路上好作伴?依兰觉得自己一个走黄泉路就好了,不用有伴,省得作伴时没话找话又把伤疤翻一遍。
所以就算是一届毕业,依兰也不认识栾川。读了一年书,依兰连自己班多少人都没记住,何况八竿子打不着的别人班呢?
栾川应该也不知道有依兰这一号人。
和依兰不得不流落到这里不同,栾川一直在这里,只不过第一年高考失利了。
虽然第一年高考不中,但是栾川知道自己肯定不属于这个破烂的小地方,自己注定就是大鹏,只是翅膀暂时还不硬而已!
大鹏怎么可能和燕雀做朋友呢?就算回炉再造,栾川也是怀着一颗骄傲的心,这颗心不会轻易捧出来让人看到的。他宁愿孤单着,没人理解又有什么关系?
所以在那一年依兰和栾川就是两条平行线,如果不是许多年后社交网络这么发达生猛,依兰估计一辈子也不会想到在异地他乡遇到栾川,当然栾川也不会知道有这么一个校友。
在校友社交群里,依兰看到栾川的名字一下子就想起来,因为这个姓实在是特别,依兰一下子就记住了。
依兰选择性忘记了高中的很多事情。包括有一次一个同学跟她打招呼,说他记得她,因为那时候依兰总考第一名他总考第二名,依兰依然发回去一个茫然的表情。
依兰确实不记得了,在那样的学校,考第一名也不是什么特别值得得意的事情。毕竟在原来学校,依兰总是在班级前十名左右徘徊,到这里却能考第一,说出去又有什么意思?矬子里的将军,蜀中无大将,廖化当先锋。自己顶多也就是廖化的水平,记着又有什么必要?
许是依兰和栾川两人来处一样,又有一段共同的背景,说什么都能接下去,又或者真的因为之前真的不认识,反倒聊起来没有了压力。
这么多年过去了,依兰已经放下了那段时光,虽然还是有很多都记不起来,被选择性忘记,但是能想起来却不再只是怨愤不平,可以说恰逢其时,跟栾川聊天给了这些积攒了很久的情绪一个出口。
依兰和栾川两人聊天其实都是在自说自话,因为本来就没有交集,怎么可能一唱一和呢?他俩兀自说着自己高中的往事,唯一的共鸣就是都能找到相近的故事。
栾川说他故意和老师反着来,故意平日里吊儿郎当不好好学习跟混混一起鬼混,让所有人都以为他也是混世魔王,而实际上他却是憋着一股洪荒之力,连做梦都在解数学题,所以学习一直都很好。看着不学,考试厉害,让不喜欢他的老师气得无可奈何。
依兰对着电脑抿嘴笑了,发了一个捂嘴偷笑的表情回去,她想象得出栾川说的事情。
在20世纪末的这个破败小镇高中,读书改变命运的观点还没有深入人心,看金庸小说长大的这群少年,崇拜江湖侠气,义气和豪爽是通行证,男同学中间看不惯的就是书呆子,混混更吃得开。
在这里,一群半大不大的孩子打架、逃学、早恋是常态,老师们的方法也是简单粗暴,偏爱听话的乖学生,厌弃混混学生,甚至师生彼此大打出手,把课桌掀翻,互相抡着凳子追赶着砸,打不过的混混就由着他们自生自灭。这样一来,混混学生就更讨厌好学生,没事也会给那些好学生制造麻烦,严重的甚至扰得想学习的学生无法继续,要么放弃,要么抗争。
栾川深谙这一套江湖法则,他知道得罪老师不过是不得老师喜欢,但是得罪“带头大哥”,则有可能永无宁日。在世纪末的这个乡下高中,栾川无师自通地在学校里玩起无间道:看上去成日胡混,其实内心的小宇宙一直在燃烧,发光发热。
今时今日,依兰已经理解栾川说的那一切,可是当时她几乎也和老师一样认为,这些小混混们没一个好东西!
透过现象看本质,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够做到的!
依兰不理解这些孩子为什么拿着父母辛辛苦苦土里刨食儿得的一点钱胡吃海喝瞎混混!
九十年代的中国农村,经济状况远没有现在这么好。
土地税没有取消,每家每户一年忙到头,交了公余粮、提留款,所得就无几了。那时候农村农民几乎没有国家的补贴,出门打工挣钱的机会也不多,每一分钱,真的都来之不易。
从当地最好的高中不得不到这里,依兰内心的崩溃也是没有人理解的。虽然她并没有遇到栾川的问题,但是突然改变环境,还是由奢入俭,怎么适应这全新的一切,依兰迷茫无措,虽然内心很抗拒,却是无计可施。
很多人都说,女孩子小学学习好初中学习好,到了高中就未必啦!
这似乎很有道理,至少在依兰上高中的那个时代,包括那所省重点,年级前多少名一大半都是男同学,而到了这个高中,排名战中,女同学则几乎只是点缀而已,很少有成绩出众的,比起书本的知识,有些女孩子更在意男孩子的目光。
依兰也跟栾川聊起那段已经几乎被刻意忘得只剩下片段的时光。
一条贯穿中国南北的铁路通过这个小镇,南来北往的列车让小镇显出一个不相称的繁华来。刚到那里的时候,半夜隆隆的火车驶过,依兰觉得整间屋子都在随着铁轨的震动轻微的震颤着,有时候依兰担心房子会塌下来把她埋在里面。也许父亲会后悔让她来这里吧?依兰睁大眼睛躺在床上想。
每天下午吃过晚饭,再上晚自习之前的空隙,依兰就去后面小操场坐着,看呜呜着奔驰过来的列车,一节节数过去,直到他们又呜呜地远去。依兰幻想这条火车道两头,无论是北京还是广州,应该都比这里好吧,肯定比原来高中所在的城市更繁华。
依兰喜欢数货车,货车节数特别多,尤其是可以幻想扒上货车厢,不花钱就走了天涯,或许还会遇到一个年纪相当的少年侠客,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多么诗情浪漫!依兰浑然忘记了,在这个高中,最不缺的就是少年侠客。
依兰告诉栾川她数火车的苦闷。在这里似乎显得依兰学习很好,但是实际上依兰很清楚自己的水平,原来半桶水装进了一个瓢里,显得多了,其实晃荡晃荡又泼了不少。
因为心理落差太大,与周围同学之间的隔膜,依兰的高三学习,几乎可以用混字形容。不过是瘦死的驴而已,不凑巧落到了鸡窝里,显得架子大了些。
升学率不是这个学校最关心的问题,最关心的应该是把这些少年祖宗们全须全尾的交给家长,所以对于学生学习成绩,老师们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果你想学,可以共同进步,不想学,你好好呆着不惹事生非就可以了。
依兰不知道怎么去适应这种模式,虽然没有栾川那么明显地感受到敌意,但是依兰在教室绝对没有感受过善意。在请教老师问题的时候,依兰可以听到教室后面的怪声,或者写作业的时候,会被纸团砸在头上。一开始的时候依兰会感到委屈愤怒,眼圈发红,后来也无所谓了,甚至能跟砸他的人说几句话,反正她已经对考大学没有多少信心!就这样吧,徐志摩说“得之我幸,不得我命”,依兰也这么想了。
依兰发出去一个哈哈笑的表情,说,我考上大学纯粹是狗屎运!不过幸亏考上了,不然今天不知道在哪里?就被那些嘲笑我的人说中了!
栾川发来一个搞怪的表情,说小地方就那样!我就是要考给他们看看,让他们知道他们错了!
依兰发觉聊天时,栾川时不时就发来一句:小地方就那样!
依兰深深领略了这句话的厉害,真真就是阮玲玉的那句“人言可畏”的乡土版!
那时候依兰也是女孩子的反面教材,不事稼穑,手不能挑肩不能提,光认识几个字,又去了一个破高中,考不上大学那就连嫁人都困难了。顶着如炬的目光,依兰在高三起伏沉沦,抓不到一根救命的稻草。
而栾川则深恨自己的那些无知乡邻对自己的鄙薄,无论自己怎样努力,光芒都被掩盖,他觉得有一天非要让他们看到他燃烧的宇宙不可。高四一年,栾川也是内心如灼,左冲右突,困兽犹斗。
过了这么多年,再说起这些事情,栾川终于可以轻松地说成,小地方就那样!
小地方,一样是小小的依兰和栾川,就像有本书写的:谁的青春不迷茫,谁的青春不带伤?
依兰觉得这些伤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再揭伤疤的时候已经没有那么痛!这才是这许多年最值得的!
栾川说,我要感谢那些年吃过的苦,所有吃过的苦都是值得的!
依兰发给栾川一个哈哈笑的表情,敲过去一行字,多谢那一年的狗屎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