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蚊子的斗争
夏夜的美好,至少有一半,是被蚊子那厮给搅扰了的。
肯定没有人能确凿知道,这世界上究竟有多少蚊子。但我记得,小时候在乡下,蚊子特别多。人们对付的办法,也不外扇子驱赶,或烟火熏撵。二者皆不济事,便只有赤手空拳,巴掌伺候了。
现在想来,那应是最好的方式:大力抽杀,以消灭蚊子的有生力量。因此,夏夜纳凉,谈话声和笑闹声外,响得最频繁的,就是蚊子的嘤嗡声,和拍打蚊子的噼啪声。野地里多是一种被乡人叫做“露水蚊”的,体格壮硕修伟,却总是“饿痨饿虾”。来时成群结伙,编队飞行,然后搞地毯式轰炸。耳边不断地嘤嘤嗡嗡,嘈杂纷扰,双手只好频频出击镇压。虽则感觉屡屡得手,蚊们却依旧前仆后继,不绝如缕。有时一夜乘凉下来,感觉恍若经历了一场殊死搏斗。是那种真资格的“肉搏”──腿脚边伏尸累累,浑身上下疙瘩磷磷;而手掌里,也满是斑斑的血迹。
进了城后,以为蚊子该少些了吧,但看电视里,每到夏天便百作不厌的各种灭蚊产品广告,便知道蚊子们的势力,依旧像“黑社会”一样,不可小觑。那一根根神出鬼没的吸血的管子,也依然时不时地“捣你一蛋”,让人觉着烦心恼火。而且,城里的蚊子,竟也像城里人一般,惯习“夜生活”,好打冷战,更显阴毒。抵抗力又强,不管是气体还是液体,中草药还是化学武器,三五几回下来,人已觉得难忍难耐,它们却“我自岿然不动”,照样嗡嗡嗡嗡。仿佛是经受了防化训练,或者修习得道、成精成怪了。
城里的蚊子,单兵作战能力也不弱。有一种俗称为“花脚蚊”的,周身布满暗褐的班点,若著花绣的“独行侠”,倏来倏去,速度和架势,极像“歼7”。几筋斗一翻,便俯冲下来,轻盈地落在身上,悄无声息。进击则如熟练的护士一般,“稳准狠”不说,隔着几层衣服,也能一针见血。而且吸两口就撤,决不恋战。到你神经有所反应,觉得痒痛难耐时,它早转移到另一个战场,再次发动它的“夏季攻势”了。
西哲尚言,存在即是合理。对蚊子,是否也可作如是观呢?道理上来说,当然。蚊子之可恶,盖因其吸血。有时平心静气地想,人身上的血,何其多也,慈悲为怀,施舍区区几滴,去喂养那样纤小的几匹蚊子,或许并无大碍。不是说“一人省一口,喂肥一条狗”么。朋友元刚多年前游西双版纳时,写过一首诗,叫《与一匹蚊子同居一室》,颇具趣味,兹录于此:
“……在这里,滇南森林腹地/我和一匹蚊子同居一室/我以诗歌和孤寂为食/蚊子以我为食/生平唯一让我用耳光抽打自己/的动物,竟和四川的蚊子/同样爱我/它爱我,我恨它/矛盾把哲学刺出血/唉,要是蚊子很美/吮我血也无所谓/为美献身/是诗人的天职。”
可惜的是,这些“磨牙吮血”的家伙,虽则动作轻盈、舞姿纤巧,若赵飞燕一般,其姿容嘴脸,委实太不雅观,很难让人有悲悯恻隐之心,怜香惜玉之感。
而且,它们也实在太不讲理,太无视“公共道德”了。你想,上帝他老人家定出昼夜的分别,不就是让人在夜晚休息睡觉吗?蚊子那厮却硬是不同意。好不容易等暑气退凉了,你正想读点诗书之类吧,它却来“叨扰”了,像个渊深而浅薄的老师,在你耳边嘤嗡不断。其实,它跟那白日里的鸣蝉一样,又“知了”些什么呢?辛劳一日,你正要酣然入梦吧,那厮又嘤嗡着在你耳边骚扰了。你不失眠,它却失眠,并且要害得你跟它一样失眠。它像“君子”一样只动动口,却要弄得你像“小人”一样,动口又动手地瞎忙乎。夏日里,本就天热难耐,如此这般几番折腾,更容易无名火起,坐卧不安。
尤为可恶的是,这些家伙在道貌岸然地饱食了血浆之后,不仅不言谢,反倒要在你身上,胡乱地签章留痕,表明“到此一游”之意。古云痛可忍,痒不可忍,现代人亦不乏此种感受。只好伸手去搔挠止痒。这下可好,痒没止住,反倒疙瘩隆起,若“造山运动”矣。红红肿肿的丘陵,起伏横亘在你细嫩的肌肤上,虽不剧痛,却有碍观瞻。倘不小心抠破了皮,还会感染,化脓成疮什么的,弄得你苦不堪言。那家伙呢?吸饱了,喝足了,见你在那里痒痛难耐,坐立不安,居然饱嗝连天地嗡嗡歌唱,幸灾乐祸地翩翩起舞。一忽儿“信天游”,一忽儿“华尔兹”,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也。所以连一向宽怀大度的诗人,也由不住火冒三丈,怒向胆边生,恶从心头起,既不提“费厄”,也不说“泼赖”,而要以血还血,鸣“掌”而攻之了。
与蚊子斗争,是长期而艰巨的。这一面是因着蚊子势力庞大,至夏徂秋,猖獗不已。另一面,则是它的奸狡无赖,厚颜无耻。白天不必说了,便在夜晚,蚊子也总以偷袭者的身份出现,不宣而战。神不知鬼不觉,就攀附在你身上,开始“行刺”了。好不容易感觉到它落脚的所在,一巴掌过去,它却早望风而去,逃之夭夭了,让你不自觉地“用耳光抽打自己”,仿佛沉痛地自责。而且,像鲁迅先生说的“落水狗”一样,它的逃走,并不意味着痛改前非,永不再犯。在你不经意的时候,它又轻轻地来了,正如它轻轻的走。“云彩”是不会带走的,但一定得带走一些血。作为回报,它留给你的,也只会是难忍的痒痛,和莫名的烦恼。
说过“华佗无奈小虫何”的那个人,似乎还说过与天斗,与地斗,其乐无穷之类的话。与蚊子作战,如果我们也能够“在战略上藐视敌人、在战术上重视敌人”(蚊子那厮,是极擅战术的),斗争的乐趣也就盎然而出了。
悠悠然躺卧凉椅上,正无事可作时,蚊子来了。一巴掌过去,血肉飞溅,手指间分明滚动着的蚊尸,是颇能让人感觉到杀敌凯旋的意味的。屈指一弹后,再伸手去搔挠那一处处微痒的皮肤,也越发让人觉得,自己在休息之时,居然就做出了“为民除害”(蚊子是四害之一)的好事,这时光没有白白浪费。
小时候,见过村里的一位长辈,竟能与蚊子悠然嬉戏。当蚊子降落在他手臂上,翅摆足蹬一番后,准备痛饮血浆时,他只正襟危坐,岿然不动。蚊子静静地侦察了一下,然后伸出吸管,扎入肌肤,开始吮血了,他却咬牙握拳,紧绷肌肉,将蚊子的吸管牢牢夹住,再从容地活捉归案。或折其嘴,或断其翅,或撕其腿,处“凌迟”或“车裂”之极刑──在这过程中,他的脸上,始终溢漾着佛祖拈花般的微笑,神态极为平静安祥。
这“个案”,似乎从容得有些过了头。遇上性情急燥的,那情形,就更为有趣了。
读大学时,寝室里有位兄弟,脾气很暴烈。某日晚餐吃稀饭,嘴刚沾碗,左臂即被蚊子叮住。扔下筷子猛拍过去,动作大了些,蚊子早闻风而逃了。再端起碗来,胸部又遭袭击。老兄急了,骂骂咧咧的,连同筷子上夹着的烧排骨,一并击过去。蚊子再次逃脱,衣服上却留下一块永难磨灭的酱色油斑。再端碗就饭,居然左右两臂同被袭击,气得那老兄血涌满面,两臂圆挥,双手碗筷齐出击。却依然被那厮逃脱。那厮虽已腆着肚子若高危孕妇,却依然身手矫健地凌空翱翔着,气焰嚣张地高奏凯歌。老兄索性饭也不吃了,关上门窗,满屋子上窜下跳,四处搜觅,非要直捣黄龙,将那侵略者置之死地而后快。那情形,让人一下子想起伊索寓言中,蚊子与狮子的故事来。
有时就觉得,人活在这世上,也真是太艰难了。种种的坎坷磨折、酸痛苦楚、愁情烦事之外,还有苍蝇、蚊子这些虫豸,不断地前来袭击,搅扰,弄得人更为沮丧,疲累。转念又想,既然这是无可逃却或避免的,我们也只能像遭遇其他磨难一样坦然面对,并与蚊子作艰苦卓绝的斗争。
好在,它有尖嘴,我们有巴掌。它叮我们,我们就打它,这还算得上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