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堂课,我们有意无意地创造了历史
教育就是把我们的内心勾引出来的工具和方法。
——苏格拉底
快16年了,我,和我的很多学生,依然记得那堂语文课。那个原本再平常不过的日子,因为我有意无意的一个教学行为,而赋有了特别的意义。
平常的日子平常过。谁说的?记不得了。回过头去,看自己这些年来的生活经历,倒确乎印证了这点。不过也有例外——原本极平常的日子,因为某件意外的事情发生,而变得不太平常了。比如说,天塌了,或地陷了,突然爆发了战争,或开始了和平;再比如说,某个伟大的人物死去,或某个将来可能伟大的人物出生;诸如此类。看历史书上的“大事年表”,在那些所谓的“大事”发生前,那些日子,不也是极其稀松平常的么?人们常说,历史老人是无情的,但就这个意义讲,他又是温和宽洪的,他不会忘记任何意外——前提当然是,自己不要忘记。因为创造历史的,就是我们自己,书写历史的,也是我们自己。
而我们,在平常的日子里过着平常的教育生活的平常教师,其实每时每刻都在不断地参与、创造、影响,有时甚至改变或改写着历史,当然,是通过我们的课堂,通过我们的方式。有时我甚至想,正如教学中的预设和生成一样,我们其实也可以有意无意地预设一些事端,制造一些意外,以邂逅一些可能美妙的生成,以书写或改变我们和学生的历史。
我还记得,2000年4月2日午夜,那个被我不小心挂断的意外电话,记得随之而来的猜测和忐忑:来电者是谁?陌生者?熟人?朋友?亲人?那样晚了,他(她)会有什么事找我?是要紧的事,还是随便的问候?这一切,随着突然沉寂的话机,永远成为过去。但是,这一切被我记录在我自己的文字里了。比起海湾战争、波黑危机或奥运会开幕,一个被意外挂断的电话,显然太“小巫”,在岁月的长河里,不过是无声无息的一点水汽,或湿意。但它对我,对我的生活,毕竟是一个意外事件。在被我记录下来之后,它理所当然地成了我“创作史”的一部分,成了我生命史的一部分,一句话,一个词,或一个标点。
那么,此时此刻呢——公元2000年6月3日下午四时?它可不可以也成为我们生命史中的一句话、一个词,或一个标点?事隔多年,我还记得当时,脑子里的这一闪念。
那天是星期六,学校补课。我教高一语文,有两个平行班的课。照教学计划,本该讲茅盾的《风景谈》。无奈太阳太大,天气太炎热,走进教室,看见学生们都恹恹欲睡——这样的天气里,例行公事地讲课,效果肯定不会太好。于是灵机一动,让他们写即兴作文:“6月3日的阳光”。我想让他们用自己的身心,和手中的笔,去切实感受并记录下其情其景。
太长一段时间沉闷单调、按部就班的教学后,换一种出奇不意的方式去“折腾”他们一下,何尝不是一种变化和创新?当然,像往常一样,我也和他们一起动笔。思考的间隙,望着他们或皱眉蹙额、或运笔如风的情形,我由不住感到一种快意——这不过是一个普通、平常的日子,但它经由我们的笔端,落到纸上,成为白纸黑字,它便会成为历史,在我们的生命中永远留存,成为我们生命史中的一部分,一句话或一个词。
而这样的历史,是我的脑袋被6月3日的阳光晒热了(没有昏)时,在有意无意间,同我的学生们一起创造的——这是多么令人高兴的事!
然后是下午四时,我站在另外一个班的讲台上。之前,在走廊上,看到太阳渐渐阴下去,曾有学生问我:“谢老师,太阳都阴了,你准备让他们班写什么呢?”“就写太阳阴了之后吧。”我呵呵一笑,随口答道。说实话,那时我心里还没底:我不知道这样随意的举动,到底有多大的意义。但是后来,当我站上讲台,突然觉得踏实了,觉得有了创造历史的信心。
我对学生们说:“今天,我们来做一件创造历史的事。”我尽量微笑,怕“历史”这个沉重的大词,吓倒了他们(在英语里,历史叫History,我初中时的一位同学,一直将它读作“黑起事捶”,“黑起事”,川话音译,大意为“使劲”)。我说,我们一起来写篇作文。然后转身,在黑板上写下“6月3日下午四时的风景和心情”。
“就这个题目,”我说,“如实记录下此时此刻的风景、感受和心情,也许,事隔10年后,你们看到它,还会想起今天的情形。”
然后,我也坐下来,和学生们一起挥笔疾书。太阳确实阴了,而且起了风,而且渐渐大起来,带走暑热和窒闷。虽还有微微的汗,但感觉,已经清爽多了。我不断想着,飞笔在纸上走着。写到这个句子时,已是下午四点半。风更大了,天上布满或浓或淡的阴云,虽不够“乌”,但已嗅得着雨的气息了。浓浓的,湿湿的,凉凉的。这意外之中的大雨,将会洗掉我们的倦意和汗迹的雨啊,在这样一个沉闷的下午,成了我们最大的期盼。
雷声也响了起来,一阵紧似一阵。我已经预感到,在学生们笔下,将会因此出现更为纷繁的风景,更为丰富的感受和心情。这场突如其来的雨,将会为他们的这一页记忆,带来更为深刻的“景深”。而这些,都将成为他们文章中的一个段落,或场面,同时,也将成为他们写作史上的一个事件或事故,成为他们生命史里的一个细节或片断。
十多年后,与那两个班的学生聚会,他们依然对那堂课津津乐道。一方面,是因为那堂课,还算比较特别,更重要的是,他们从那堂课,悟到了很多东西,并因此而改变了自己的人生。
“你并没有教我们知识,但是,你让我们明白,再平凡的人,都能够通过自己的方式,改写或创造历史。”
说这话的那个孩子,大学时学的法律,毕业后被分到市公安局,很好的单位,但他一直喜欢教书,于是在职时读了研,然后如愿以偿地到了一所知名的大学,教授法律,很快又开了自己的律师事务所,现在,无论教书还是做律师,都干得风风火火。
“因为那堂课,不断地影响和改变着我的人生。”他说。
我想,所谓的历史,或许就是这样被我们有意无意地创造出来的。或者说,所谓的历史,就是这样被我们“黑起事捶”出来的。我曾说过,每个人都在书写自己的历史,以生命中的每一天,每件事。我也说过,我们每个教师都在书写自己的教育史,以每一堂课、每一天的教学、每个学期的工作、每一届学生的顺利毕业。我们每天都在书写历史,我们每天都在开创未来——有时,可能是“有心栽花花不发”,有时,则可能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有刀哥,但不只有刀哥
看教育,但不只看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