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著名作家刘庆邦散文名篇《遍地白花》,请欣赏!
别的孩子你看我,我看你,回答不上来。这时候小扣子不说话不行了,小扣子说:种。既然只有小扣子能回答这个问题,女画家就只看着小扣子。女画家的眼可真亮啊,恐怕比太阳还亮,小扣子只看了女画家一眼就不敢看了。女画家还很年轻,除了眼睛很亮,她的头发也很亮,牙也很亮,嘴唇也很亮,照得小扣子不敢抬头。可是女画家对小扣子说:来,抬起头来看着我,我看你小子很知道害羞啊!
小扣子在肚子里鼓了鼓勇气,把头抬起来了。只有女孩子才害羞,他是个男孩子,不能害羞。可是不行,他刚把头抬起来,眼皮又低下去了。这时亏得他家的黄狗过来了,黄狗过来靠在他腿上,并撒娇似地往他腿上蹭,才使他有了点依靠。他蹲下身子,抱住了狗的脖子,一只手为黄狗顺毛。他发现,黄狗的眼睛虚着,好像也不敢看女画家。
女画家的问题还很多,他问小扣子,荞麦是不是红秆儿?绿叶?白花?荞麦花开起来是不是像下雪一样?女画家问什么,小扣子都说是。有一个问题小扣子吃不准,荞麦是什么时候种?女画家提了这个问题,他就得回答,不能让女画家失望。他先说春天种,又说不对,夏天种。他这样一会儿春天一会儿夏天的,别的孩子都笑了。那些孩子更是说不清荞麦是什么时候种,但小扣子说得不准确,人家就有权力发笑。女画家看出了小扣子的窘迫,说没关系没关系,不管什么时候种,只要种就行。
女画家的画箱也很别致,她把画笔和颜料从箱子里取出来,折巴折巴,画箱就变成了一只凳子。她就坐在凳子上画画。画完了画,她把凳子折巴折巴,凳子又变回箱子模样。小扣子觉得女画家的箱子像是传说中的宝物,他有个渴望,很想替女画家把画箱背一背。女画家像是看透了小扣子的心思,她说:谁替我背着画箱子,我给谁一块糖吃。
听女画家这么一说,孩子们一下子都抢过去了,抓住画箱子的背带,你争我夺,互不相让。看来想背画箱子的不止小扣子一个。
女画家说,不要争,不要争,我来看看让谁背。在决定让谁背之前,她把糖掏出来了,分给每人一块。当女画家分给小扣子糖时,小扣子说他不要糖。小扣子的意思是,他不是为了糖才背画箱的,他的意思跟别人的意思不一样。女画家把每个孩子都看了一遍,总算把目光落在小扣子身上了,说:我看你这小子挺有意思的,好吧,箱子由你来背。不过,糖还是要吃的。她拉过小扣子的手,一拍,把糖拍进小扣子的手里去了。小扣子一握,感到手里的糖不是一块,是两块,他的心口腾腾地跳起来。为了防止别的孩子看出女画家多给了他一块糖,他的手把两块糖紧紧攥着,一点儿也不敢松开。他仿佛觉得,两块糖在手心里也在腾腾地跳动。小扣子把画箱的背带斜挎在肩上,大步走到前面去了。小扣子听见女画家在后面问他的那些小伙伴:糖甜吗?小伙伴们答:甜!
当晚,小扣子让母亲去给女画家送鸡蛋。母亲问:你这孩子,难道要拜人家当老师,跟人家学画画吗?
小扣子说,女画家把我们家的黄狗画在画上了。
母亲一听,就在院子里找狗。狗在墙根卧着,见女主人找它,才到女主人身边去了。母亲说:我说狗怎么蔫蔫的,原来人家把它的魂抽走了。
小扣子不同意母亲的说法,说女画家没抽黄狗的魂。
母亲说:你不懂,狗靠魂活着,不抽狗的魂,她的画就画不活。人家说了,不管画啥东西,都得先抽魂。
小扣子有些惊奇,问:魂是啥东西?
母亲想了想,说魂嘛,跟血差不多,血是红的,魂大概是白的;血看得见,魂看不见。
小扣子问:那,茅草穗子有魂吗?
母亲说:有呀!
小扣子抬头看见了天上的月亮,问:那,月亮有魂吗?
母亲说:月亮不光有魂,月亮的魂还多呢,你看这地上,都是月亮撒下的魂。
小扣子想起女画家问的他们这里种不种荞麦的话,想必荞麦花也是有魂的了。要是荞麦花开满一地,那雪白的花魂不知有多少呢?
母亲见小扣子沉默下来,以为小扣子把抽魂的事想重了,遂笑了笑,要小扣子不用担心,人流点血不怕,血越流越旺;黄狗抽走点魂也不怕,抽去的是旧魂,补上的是新魂,补充了新魂的黄狗会比以前还精神百倍。于是母亲包上一些鸡蛋,带上小扣子和黄狗,给女画家送去了。
女画家坐在房东家院子的月亮地里,正跟房东一家人说闲话,好像说到的话题又是荞麦花。人一来,话题就暂时打住了。女画家不知道小扣子的母亲为何给她送鸡蛋。母亲把小扣子推到前面,说:你把我们家的狗画到画上去了,我儿子让我来感谢你。女画家笑了,说画了人家的狗,不但不给人家钱,还要白吃人家的鸡蛋,这样的便宜事上哪儿找去?女画家把鸡蛋收下,还有笑话,她说,这些鸡蛋她先不吃,一个一个画在画上,这样小扣子家的人还会给她送鸡蛋,送到后来,她就不画画了,成贩鸡蛋的了。
女画家的笑话把院子里的人都说笑了。
月光正好,母亲和小扣子没有马上回家,听到女画家接着刚才中断的话题,又说到了荞麦花。女画家说,她小时候,跟着下放的父母在农村住了一段时间,好像看见过荞麦花。荞麦地在村子西边,一大块地种的都是荞麦。在她印象里,荞麦花不是零零星星开的,似乎一夜之间全都开了。她早上起来,觉得西边的天怎么那么明呢,跑到村边往西地里一看,啊,啊,原来是荞麦花开了。荞麦花开遍地白,把半边天都映得明晃晃的。她跟着了迷一样,天天去看荞麦花,吃饭时父母都找不着她。荞麦花的花是不大,跟雪花差不多,但经不住荞麦花又多又密,白得成了阵势,成了海洋,看一眼就把人震住了。在没有看到荞麦花之前,她喜欢看那些一朵两朵的花,老是为那些孤独的花所感动。看到了大面积白茫茫的荞麦花,她才打开了眼界,才感到更让人激动不已和震撼的,是潮水般涌来的看不见花朵的花朵。她当时很想放声歌唱,或者对着遍地白花大声喊叫。可惜她那时不会唱什么歌,喊叫也喊叫不成,只能钻进密密匝匝的花地里,一呆就是半天。她记得荞麦地里蜜蜂和蝴蝶特别多,嘤嘤嗡嗡的,像是在花层上又起了一层花。她感到奇怪的是,到了荞麦花的花地里,连蜜蜂和蝴蝶似乎都变成了白的,蜜蜂成了银蝶子。她晚间也去看过荞麦花。晚间很黑,没有月亮。不过,她一点也不害怕,因为满地的白花老远就看见了。她看着前面的光明,不知不觉就走进了花地里。说到这里,女画家轻轻地笑了。她说时间太久了,记不清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得对不对。也许她说的是自己做的梦,相似的梦做多了,就跟真的荞麦花弄混了。反正那样的荞麦花如今是很难看到了。
院子里的人一时都没有说话,只有如霜的月光静静地洒落。
小扣子和母亲把女画家的话都记住了。
来年,在小扣子的一再要求下,母亲种了一块荞麦。小扣子看见,荞麦发芽了,荞麦长叶了,荞麦抽茎了,荞麦结花骨朵了……荞麦终于开花了!荞麦花开得跟女画家的回忆一样恍如仙境,把小扣子感动得都快要哭了。
从荞麦开花那一刻起,小扣子天天在花地里,并不时地向远方张望。母亲知道小扣子盼望什么,她帮着小扣子向远方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