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作家钟敬文散文名篇:残 荷
杨柳与荷花,是两种装点西湖景致最有力的植物如果缺少了它,当春夏之际,水上堤边,不知要减削了情的多少呢。
记得前人诗云:“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间。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我们由此可以想见当夏季荷花盛开时,湖面上各处种华丽的气息了。惜我此次到这里时,刚刚过了繁荣的花期。
我第一次游湖时,首先在先贤祠三潭印月一带的池沼中,见到的荷花,花朵已剩余的没有几许,叶盖呢,也大半衰飒有残败的意味,继而在西冷桥前后湖面所见,则花朵遗存的尚多,霞衣雪装,各逞娇丽,绿叶衬托着,益添娉婷的姿态。桥上,有年轻的写生者,在凝神地对它属稿。我自惭既不能回画,又唱不出诗句,只让一团爱花的情意紧紧地压在心头而已。日后,再从那走过,花朵已不见,只剩许多光棍的花枝,在伴着将就枯黄的叶子迎风摇荡,我不禁有些凄然了。
今天,偶尔跑出清波门,经过南冷、中冷等处,那面,已绝不复见花,叶子败赤了大部分,便是未黄的,也口多褪色而少生气。西风吹来,败叶萧慧作响;水藻也带寒意-种衰颓的情调,在水上重重地笼盖着,想水底的鱼虾们,也应该感到而愁思了。
遥想当薰风醉人,花开正盛的际候,晚阴中,凉月下,不知多少四方的游客,在这里临流鉴赏,一片芳情,和花儿同其欢笑,但现在花是这样凋零净尽了,叶子也将就次枯干、腐坏,没有酣恣的红香,没有幽深的碧绿,烟波已冷,色相皆空,欲寻往日馨梦,文禽也已无消息了,惟湖旁芦苇,时临风一作凄语,中夜的残月,犹或以苍冷的眼孔下视而已。对着这悲凉的景况,口角低唱着“香来月白风清里,花放丛祠水驿前”的句子,该使人怎样地发生着多么重的今昔之感呢。
在古往今来的诗歌中,杨柳似乎成了特别惹人注意的吟料,尤其是到了衰败的时候,更易撩动诗人的感兴,所以“秋柳”二字,便成了诗歌中最习见的题目。记得幼年时读过的前人诗里,有一首是我所忘不了的:“欲挽长条已不堪……”至于名噪一时的王阮亭的绝唱,以及归安某氏前后叠作至数十章的《西湖秋柳词》,更不用细说了。但是,在我看来,垂柳一年中春盛秋残的境遇固属可感,其实,荷花盛极一时于夏季,而秋后即日趋败落,它生命的短促,荣枯气分的殊绝,更足以摇动我们诗人幽怨之怀!
我此刻禁不住为它侧恻感伤。我要在星光摇摇的深夜,一个人跑到湖上去,幽悄地念着诚挚的语词,招回它那已散失芳魂来。
我将这样念着我的招魂之歌呢——
归来,魂兮归来!
从那黑暗的幽都里
归来,飘飘地归来!
暂时里,休憩在这清冷的水底,
等候着,呀,等待青春重来的消息!

今年的春天已经来了,草地上、树枝头到处都抽出了黄绿色的嫩芽,而我偶尔翻翻书架上的书籍,却无意间看到这篇叫残荷的文章,瞬间,那春去秋来的时光消逝,如闪电春雷般快捷的日月穿梭,突然没来由地徒生出许多感慨来。而天地万物,其实都有它们自己的痕迹,只有我们这种叫人的动物,却偏生对春花秋实夏雨冬雪生出许多微妙的情绪,这种情绪在那风花雪月诗词歌赋里,悄悄漫延,似有似无,袅袅的总也散不去。于是,便有着诗人们对着秋日金黄,傍晚斜阳年复一年的念着:“秋色关山暮,登临感岁华。有怀伤故国,无酒对寒花。远浦征鸿渡,疏林落日斜。知君应忆我,翘首各天涯。”春来了,花在自然的润色里悄悄绽放着最美的色彩,秋到了,自然而然的是另一种生命形式的更替, 有什么需要常常嗟叹的呢?欣赏每个季节的不同风景,才是对自然最诚挚的回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