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瑜:​《碑情》三

《碑情》三

  李秀瑜/文

五、

高云英带着自己的外孙女,对外说是在医院看病出来时,听到墙下有哭声,看到这娃儿又造孽又可怜,是条人命呀,就捡回来了。听者有咒骂孩子父母的,有疑惑不解的,但事不关己也就没人深究。

高云英在住家不远的物资回收公司废品收购站工作,收购站里有三个人,一个是与她要好的汪碧君,40多岁,一个是站长陈长谊,站长是年近50岁的孤人。据说抗战时被国民党抓壮丁出川抗日,多次受伤,最严重的一次被炮火掀翻,伤好后成了脊椎弯曲,走路一瘸一拐的驼背。陈驼背为人善良,喜欢与街坊四邻打招呼,但脾气怪异,认死理,路见不平也能站出来主持公道,街上的人都喊他陈伯伯。除了户籍民警和段上代表,没人敢喊他陈驼背,因为,他会抡着扫把与人拼命。

高云英她经常抱着外孙女上班,陈驼背也同意,说不影响工作,大家轮流照顾就是,还夸奖高云英是积德行善的好人,将来会有好报的。陈驼背用废旧物品为小女孩编制了一架摇篮式小床,高云英上班时把小女孩搁在摇篮里。陈驼背非常喜欢这个小女孩,主动用自己的工资在乳品公司为她订了一磅牛奶。每天早上提着装奶瓶的木方盒,一瘸一拐地去取牛奶,是他一天中最乐意的事。

小女孩八个月时开始描话,咿呀学语,陈驼背常常啊、哦、呀地逗她,她便发出辅音PP声回应,有点介于婆婆和爸爸之间的音,几天后,小女孩对陈驼背喊出爸爸的声音清楚而响脆。大家感到十分惊讶,汪碧君说:陈站长你恁个喜欢她,不如抱给你当女儿,以后也好有人为你养老送终?

陈驼背一阵高兴:那敢情好,恐怕我没有这福气哟?汪、陈二人的眼睛一同盯住了高云英,高云英说:这娃儿我们也喂出感情了,我回去给家里人商量一下。

 下班后高云英回家与老公说了这事,小女孩外公满口支持,连说要得,要得!这是好事情。

说到要将自己的外孙女抱给外人收养,高云英还真舍不得。

外公摆出几条理由:1、如果事情暴露,非婚生育的知青,不但招工单位不要,还会受到处分,将影响他俩人的前途。2、陈驼背是无儿无女的孤人,符合收养政策,给娃儿上户口是没得问题的。3、陈驼背一人工作,没有其他负担,养个娃儿也没有问题,况且他善良忠厚,又喜欢这个娃儿,也想有人为他养老送终。4、这娃儿在我们的眼皮下成长,万一有啥子不测之事,我们也可出面干涉。这4条理由条条在理,容不得人反对。

可是,高云英说:今后素珍回来不依咋办?外公说:他们年轻,调回城后正式结婚,再生一个就行了。有啥子依不依嘛,这是丑事,又不是光荣的事情,这样处理就是最好的结果,他们不应该有话说!

六、

第二天,高云英抱着小女孩上班,说家里人一致同意陈站长收养,陈驼背高兴得跳起来,说:好呀,我也有女儿了!你们养了八、九个月花了不少钱,我把这些钱给你们。说着掏出一大叠人民币递给她(200元),高云英坚决不要,陈驼背一定要给!双方僵持着,便请汪碧君裁判。汪说:你们看,这娃儿开口就喊陈站长是爸爸,简直就是上天的安排,既然是陈站长的女儿,一切费用当然应该陈站长承担,拿到起嘛。高云英不安地接过了钱,心里有说不出来的滋味。

从此,小女孩成为陈驼背的养女。取名陈晓岑。废品站前庭后院有了晓岑喊爸爸的声音,有了陈驼背拖得老长的回应声:唉……

平时一贯省吃俭用的陈驼背有些积蓄,为的是老有所用。有了女儿后,他用钱洒脱了,给女儿的新衣舍得买,黑市的鸡蛋他买,高价肉他也买,他说女儿的营养重要。

当年重庆城正在热播朝鲜宽银幕彩色电影《卖花姑娘》,电影的情节和插曲感动了观众,影院里抽泣不断,哭声四起,据说有人看了N遍,直到看得不哭。一段时间,满城吟唱:小小姑娘,清早起床……

已经两岁多的陈晓岑一唱就会,她坐在废品收购站门口的小椅子上,边唱边摇头摆手打拍子,伤感优美的旋律和幼稚的拖呀声,引得路人驻足观看,微笑地竖起拇指称赞,说这娃儿乖,唱得好!长大了去当歌唱家。这时的陈驼背笑得合不拢嘴,说:我的女儿,当然唱得好哟,心里甜滋滋的。

苦难的日子总是漫长的,幸福的日子却走得太快。陈晓岑快三岁了,为了正规培养和学习,陈驼背将女儿送到幼儿园,早送晚接。女儿回到家里就给他讲老师讲的故事,唱老师教的新歌,陈驼背沉浸在一生中最幸福时光。

可好景不长,女儿读大班了,一天下午五点钟,陈驼背去幼儿园接女儿,老师说被接走了,他没有多问多想。因为工作忙碌时也拜托同事或邻居帮忙接送。高云英也常去幼儿园把晓岑接到她家,玩到9点前送回。今晚已是10点了还不见人送回,陈驼背有点着急了,他首先敲开了高云英家的门,她说没有去接晓岑。陈驼背一上一下地敲着所有邻居的门,大家都说不知道,劝他不要着急,娃儿家跑不远,可能在哪个旮旮旯旯睡着了,醒了就要回来。陈驼背更急了,睡凉了啷个办?于是,他打着电筒搜遍了几条街凡是可能藏人的地方,边找边喊:晓岑……晓岑……声音有些嘶哑了。

第二天天不亮就到幼儿园门口等着,当面质问老师,老师也说不清楚是谁接走的。于是向派出所报警,派出所将幼儿园院长和老师以及所有嫌疑人一一传唤笔录,并向上级申请立案侦察。

陈驼背白天在车站、码头、沿江河边寻找,晚上在大街小巷找寻,喊声沙哑、情绪颠狂,血红的眼睛里透出凶光,路人害怕。

不吃不喝的陈驼背终于倒下了,送医院抢救,当他苏醒过来,一把扯掉输液针头,喊道:没有晓岑我不活了。

陈驼背走了,走时身边无人。医院通知单位确认,单位通知火葬场拉去火化,由于无人领取骨灰,火葬场按无主人员骨灰处理办法,由肥料公司定期拉走。

陈驼背死了半年后,当公安机关破案毫无进展之时,涉案人高云英、陈素珍、赵建国等主动投案自首,并拿出小女孩当年医院的出生证明和近期的结婚证,证明失踪的小女孩是陈素珍与赵建国所生,母亲高云英没有经过他们的同意,将孩子送给陈驼背当养女是不合法的。并申请将陈晓岑的户口迁移到赵建国居住地,改名为:赵晓岑

当年的办案民警也找不到法律依据说当事人违法。因为,拐骗、欺诈等违法行为都沾不上边,陈驼背因病而死,表面上是因丢失养女,心急至病,但在医院拒绝治疗导致死亡,死者自己还有一定的责任。陈驼背无亲无故,无人申诉,由所在单位上级保卫科工作人员签字结案。

派出所结案报告经上级批准,同意迁移户籍和改姓。

从此,无人问及此事,生活迅速归于平静。

赵晓岑、曹国庆终于明白了事情的全部,夫妻俩心里异常难过,告诉母亲,你们放心,我们一定会告慰陈爸爸的在天之灵,我们永远不会忘记他。

几年前,高云英重病,陈素珍、赵建国床前尽孝,她拉着女儿女婿的手说:我们一家欠陈伯伯的……

后记

今年清明,赵晓岑夫妻俩在长江边上的东山陵园为陈驼背购买了一个公墓,墓中没有骨灰、遗物,放有一张录制的光盘,盘里刻有赵晓岑含泪唱的《卖花姑娘》插曲。墓碑上书:

故显考陈公长谊老大人之墓

女:陈晓岑

婿:曹国庆

外孙:曹莉

赵晓岑在祭台上放上瓜果糕点。

红烛、燃香、纸钱,烟火悠悠,红烛泪滴。赵晓岑、曹国庆墓前下跪,泪流满面,双眼模糊看不清墓碑上的文字,对着墓碑说:爸爸,我是陈晓岑,我们来看你了,爸爸,安息吧!

晓岑泣不成声地唱到:小小姑娘,清早起床……

陈素珍、赵建国一同敬香,烧纸跪拜。

歌声伤感,碑情深深。

(完)

2020-5-11于丽江程海

(注:姜惠的外婆就是当年废品收购站的汪碧君,当年唯一知道内情的人。)

更新于 05月12日

链接:

李秀瑜:碑情(一)

李秀瑜:《碑情》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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