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定红 | 岛上有野狗叫【中篇连载】(7-8)



“噗、吱,噗、吱,噗、吱……”

约摸午后两点多钟的时候,毒辣辣的日头儿,把清风村的万物生灵,都炙烤得白厉厉得一片,异常的刺眼。

不大的村中心黄土坝子上,时时能听见汗珠子“噗、噗”直掉地上,此起彼伏,在滴汗人的脚尖附近,砸出一个个小巧的黄土窝子,砸起一柱柱袖珍样的黄土烟尘,旋即,又纷纷“吱”的一声,既像钻进了尘土,又像毒日把汗滴烤成了水汽,转瞬便无踪无影了。

此景还在继续,燥热和恐怖的气息,在清风村里无尽的聚集蔓延着。

“呲,呲,呲——”

人字形房顶的木质戏台,是这里唯一具有遮阳避热功能的场所,戏台的中央,置放着一把油光水滑的太师椅,这个陈旧的黄杨木家具上面,时不时就堆放一下那个瘦不拉叽的菅枝部寺朲,当大佐放上去的时候,本来就空荡荡的舞台,就越发的没了人影儿,即便有个荷枪实弹的短杵杵物件,直戳戳的杵在他身后,也只是个目标不会太大的司卟尧涟中佐。当大佐离开太师椅的时候,指挥刀自然下垂,吊在屁股上拖来拖去,间或与木板相互磨蹭,磨蹭出声声单调的空乏和沉闷。

“吱吱吱,咕咚,哈。”

菅枝部寺朲再次拿起一把精致的土瓦罐,嘴巴噘成腚眼儿状,对着罐嘴儿贪婪的“吱吱”几下,接着两嘴分离,脖子使劲一仰,一大口醇香的本地“高粱烧”,就“咕咚”一声灌下肚去了,还美滋滋的哈气回味。

双眼赤红的菅枝部寺朲,目露凶光又杀机深藏,给人一种不阴不阳的深不可测,小翻领的屎黄色鬼子夏装,现出了一节猪肝脖子猪肝胸,再加上一张猴屁股式的酒精脸,配上周围白厉厉的环境,与他们的狗皮膏药造型旗,在其象征意义上,就上下呼应,不谋而合了。

“支那人听着,我再次声明,”菅枝部寺朲大佐不用翻译,一口还算标准的汉语言音节,比较流利的从他嘴里蹦跶出来,暗哑的音色,和慢吞吞的语速,听起来总给人以无形的阴森森之感,“我们强大的大日本皇军,优越的帝国军人,是为了帮助你们,帮助你们尽快融入进步、文明、幸福的大东亚共荣圈,更是为了日中友谊,相互提携,早日建成你们的王道乐土。才不远千里来到这里,扫除你们奔向幸福路上的障碍,消灭我们共同的敌人——八路军武工队。我大日本皇军的部寺朲特别行动队,为此而英勇奋战了多日,但是,由于你们的坚壁清野,我菅枝部队已经弹未绝粮已断了,你们必须交出来,否则,通通的以通共抗日,严加惩处。明白吗?”

“哗啦!”

“八嘎,不交出来的,通通的,死啦死啦的。”听不出丁点杀气的大佐训导刚毕稍歇,中佐司卟尧涟就接着抽出杀人刀,对着台下手无寸铁的清风村民,发出声嘶力竭的威胁。

“汪汪汪——”。

仗势欺人的东洋狼狗也掺和着狂吠起来,与司卟尧涟中佐的狂妄叫嚣声,不分彼此的合奏出一曲乱世疯嚣曲。跟同类物种搞二重唱似的。

“嘣咚——”

“好酒,好酒,好酒。”菅枝部寺朲大佐的表情是见惯不惊,在很受用这种乱糟糟气氛的同时,还自顾自的拔掉土陶罐儿那木塞儿,亟不可待的噘着腚眼儿似的东西,凑到罐嘴儿的出口,使劲的咂吧着。

“高粱烧”的醇香飘浮得很远,很远。

“知了——,知了——”

清风村没有清风扑面的凉爽,倒像熊熊燃烧的砖瓦窑,把为数不多的几片酸枣树叶儿,烤成了似乎遇火就着的引燃物。长久的恐怖和瞬间的宁静,更把知了们的烦躁声传得很远,很远。

一圈包围村民的小鬼子,骄横的端着三八大盖,三八大盖的枪刺寒光闪闪,枪刺上有一帖狗皮膏药样的鬼子旗垂下,刺眼的返射寒光闪闪,离老石头儿的大腿根一带,大约不到一米远近。

老石头儿一直佝偻着腰,整个后背被火辣辣的毒日,没命的煎烤着,是为了保住自己这瘦弱的身形之下,那点相对的日光暗影,尽管,那只是一片小得可怜的暗影。

老石头儿把瑟瑟发抖的小石子儿,尽可能周全的掩映在胸前,一只苍老的祖辈之手,与一只稚嫩的独苗孙儿之手,一直紧紧的相牵在一起。

“狗日的矮杂种些,死不要脸些,不得好死。”老石头儿斜睨着周围四起的狼烟,想起了大石子儿和大石子儿的媳妇,被几个哈哈狂笑的矮杂种,紧锁在上次的狼烟之中,活活的烧死呛死闷死在自己家里,那种惨烈景状,根本不可能从人的大脑中消褪,无论时光怎样飞逝。老石头儿和乡亲们都会不禁悲从中来,在心里咬牙切齿的咀咒着。

“吧嘎呀噜,”看到满坝子的怒目而视,更感到了无声抗争的正义,司卟尧涟中佐为打破这种正义的氛围,黄板牙一咧,就哇啦开了,“清风村的,支那猪的,良心大大的坏了坏了的。”

“哗啦——”

司卟尧涟拔出佐官级的屠刀,向手无寸铁的村民阵营步步逼近,尽显疯狂的老鼠眼,在老石头儿的佝偻躯体上,阴险的来回巡游一番。

“嘿嘿嘿嘿——”

司卟尧涟突然的阴笑,像从深井传来一般令人毛骨悚然。

“老头,你的,出来的干活。”司卟尧涟的屠刀尖儿,向后扬扬。

“爷爷,爷爷,我怕……”小石子儿那稚嫩的惊恐之声,后半句留在嗓子里,只见面前的两个小鬼子,不由分说的把爷孙俩推搡拖行,重重的扔到司卟尧涟的皮靴跟前。

“老头,你的,快快的说,粮食的,哪里的有?八路的,武工队的,他们的,哪边的有?”司卟尧涟抓住老石头儿的前襟,提着他站起来。

“粮食,全被你们抢走了,八路军武工队嘛,是队伍上的事,你们又是枪又是炮的,还找不着呢,我们庄稼人咋能知道呢?”老石头儿朝下瞟着司卟尧涟说。

“八嘎,你的不说,死啦死啦的”司卟尧涟把杀人刀架子老石头的脖子上。

“哼!”老石头儿以鼻孔应之,随即把眼光投向不那么刺眼的天空。

“嚓!”

菅枝部寺朲大佐几步走到坝子边上,很干脆的举刀一挥,就把一棵仅有大拇指粗细的酸枣树,拦腰削断。

“混蛋,”依然是一口汉语的大佐,摸摸酸枣树断后形成的斜面,向下属训斥道,“司卟君,对老人要仁慈,尤其是支那人,明白吗?”

“哈伊!”中佐无条件的执行着大佐的命令。

“老人家,你说,说了大家就可以回去了。”菅枝部寺朲大佐眯着那双血红的眼,死死的逼视着老石头儿。

“我是想回去呐,可是我真的不知道呀。”老石头儿很无奈的说。

“嗦嘎,”大佐看着中佐,以很少用到的鬼子话说了这两个字,接着又换了标准的汉语说,“小孩……”

“哈伊!”中佐条件反射似的俩皮靴后跟“咔”的一碰。

“爷爷,救我,爷爷爷爷救救我,呜呜呜呜……”小石子儿的小小身胚子,是那样的单薄,小石子儿的奶声求救,也是那样的柔弱。

“哈哈哈哈,”司卟尧涟把小石子儿高高举过头顶,得意的狂笑着。

“啊啊啊啊……”老石头儿在寒光四射的刺刀,和两个小鬼子兵的扭臂重压下,无力的挣扎着,嚎啕大哭的嗓音,几乎听不见了,“小石子儿呀,我的小石子儿嘞……”

“老头,我再问你,粮食、八路、武工队”,菅枝部寺朲凶狠的逼视着脚下的老石头儿。

“我真的不知道哇,我求求你啦,放了我的孙子吧,他还小哇。”近乎绝望的老石头儿,做作最后的救孙行动,“我去我去死,我去死。”

“你们放了孩子吧……”。

“做做好事吧……”。

……

乡亲们都在为可怜的小石子儿,跪地求情。

“你们说,谁说出哪里有粮食,小支那就能活着。”菅枝部寺朲的那双饿狼似的红眼,在一群老实巴交的庄稼人头上刺探着“我给你们最后三分钟的时间考虑。”。

……

沉闷的三分钟!

悲情的三分钟!

无奈的三分钟!

“呲——”的一声。

不懂得三分钟究竟有多长的小石子儿,还没反应出疼痛的感觉,就被司卟尧涟狠狠的向下一筑,酸枣树干无比锋利的斜尖儿,从小石子儿的肛门戳进,直穿体内,新红的鲜血,在白厉厉的黄土坝上,映出一片不忍目睹的血腥之痕。

“天呐,呜呜呜……”清风村黄土坝的哀悼悲鸣骤起。

“呼——嘭”司卟尧涟熟练的压弯酸枣树,然后顺势松手,没了声息的小石子儿,在空中划出一道仇恨的弧线,最终残忍的摔上了木戏台。

“汪汪汪……”菅枝部寺朲放开牵狗的铁链,小犬莼伊狼拖着血红血红又滴着哈喇子的舌头,异常兴奋的迅即向小石子儿扑将过去……

“哈哈哈……”司卟尧涟过杀人瘾似的狂笑着。

“哎哟哟,我的小石……”恸呼的悲声未尽,老石头儿就昏死在菅枝部寺朲的皮靴之下……

“悉悉索索……”。

龟二中佐把部寺朲大佐的卓著“功勋”,炫耀至此的时候,刚刚消停了一会儿的阴雨天,又重新淅沥起来,雨声远比之前的滴滴答答,清晰且骤烈了许多。

“哦,又下雨了。”沙大夫沙贵梓转过身去,走到窗前,抽掉撑开方格木窗的棍儿,“嘭”的一声,把木格子窗户摔将下去。

“嘎嘎嘎,嘎嘎嘎。”

沙大夫趁机捏合捏合双手,下意识之中的力度不小,以至于手指头的每个骨关节,都在“嘎嘎”作响。

“叽叽嘎嘎……”

沙贵梓的下嘴唇上,隐隐现出一排清晰的牙印,左右两边的后牙槽,也在轮番的相互磨蹭着。

“沙,针灸的,时间的,到了吗?”矶谷龟二抻着脖子,对着沙大夫的后脑勺方向发问。

“哦。还有十分钟的干活。”转回身来的沙大夫,平静如前的答道。

“嗦嘎,”矶谷龟二的一脸肥膘抖了抖,表示在点头称是之后,又接着哇啦道,“菅枝君的、这样的、优秀的、帝国军人的,还有盟友的、对他的、大大的不友好,八嘎。”

“仅仅是不友好?是对你们这些就该千刀万剐的日本猪太客气了,我操你十八辈祖宗。”沙贵梓笑眯眯的快速怒骂道,接着,又放慢了恭维的语速问道:“啥狗屁的盟友?还敢对大太君的不友好?”

“德意志的,大日本的,盟友的干活。你的,明白?”矶谷龟二生涩的解释说。

“和你们一样的法西斯,谁不知道?”沙贵梓点点头问道,“谁和大佐有过节?”。

“过节?”矶谷龟二傻乎乎的问,“过什么的节?”。

“我这里说的过节,不是你们过樱花节那种过节,”沙贵梓耐心的解释着说,“是问法西斯咋会跟不是人(部寺朲)有矛盾呢?你们不都是法西斯的种吗?”

“嗦嘎,我的,明白了,”矶谷龟二洋洋得意的说,“过节的,矛盾的,不团结的。”

“你的,聪明!”沙大夫捻了捻龟二脸上的银针,又双掌轻拍了几下他的面部肥膘,以防肌肉的僵直,像拍马屁股似的。

“嗦嘎,你的,大大的不明白,”矶谷龟二显摆着说,“清风村的回来,陆军部的,命令大太君的,随团的,去慕尼黑军校的,考察的。考察的,你的明白?”

“嗯。”沙大夫点了一下头。

“比肖特·冯上尉的,特战教官的干活,”矶谷龟二不无羡慕的说,“和大太君的,朋友的干活,你的,明白?”

“狼狈为奸,自然的。”沙大夫还是点头,在心里这样说。

“慕尼黑军校的,对帝国军人的,大大的欢迎。”矶谷龟二继续吹嘘道,“机场的,大大的标语:‘热烈欢迎日本盟友来德深造!’”

“很友好嘛,咋会‘不友好’呢?”沙贵梓不解的问。

“比肖特·冯上尉的说,回访帝国的,‘陆军大学’的时候,一直的,没看见的,一条的,欢迎标语的干活。”矶谷龟二如是说,“气氛的,不及他们的热烈的干活。”

“这冯上尉也太苛求你们这盟友了。”沙贵梓满含同情的说。

“沙的,大大的良民。”龟二中佐听出了沙大夫的“太苛求”之说,毕竟是对大日本皇军的善意,就自然而然的溜出这样一句。

“本来嘛,”沙大夫一边用心的拔下根根银针,一边顺势发挥道,“所有国家的迎宾礼仪,都要打出一幅醒目的标语:‘热烈欢迎XX盟友来X’的外交辞令,就是你们不方便这样说,可以理解的。”

“嗦嘎,哈哈哈,”拔完银针的矶谷龟二,一下子有了享受自由的兴奋,便恢复了惯有的仰头狂笑式发问,“理解的,理解的什么?”

“你想啊,龟二君,”沙贵梓顺次往针眼上擦着碘酒,边擦边解释的说,“你们的德国盟友可以这样说吧,如果你们到意大利去考察,人家墨索里尼肯定也要说‘热烈欢迎日本盟友来意深造’之类的礼貌之语吧。”。

“是的,是的,”矶谷龟二自豪的说,“大和民族的,优秀优秀的,应该得到的,尊敬尊敬的,哈哈哈。”

“是的是的,”沙贵梓顺驴下坡的进一步解释道,“要是他们能理解你们不能写那样的标语,就更尊敬了。”

“什么的不能?标语?”矶谷龟二追问道。

“咋写?”沙大夫漫不经心的解剖出了最终答案,“你们总不能到处拉起横幅的咋呼:‘热烈欢迎老朋友来日’吧。”

“哦。”矶谷龟二鸡啄米似的抖抖肉头,似懂非懂的迷茫着。

“龟二君,今天的就到这里,我的,回诊所的有,老顾客的在等。”沙大夫轮番打量着黯黦黦的窗外,和同样黯黦黦的龟儿脸,收拾好藤箱。

“鱼生的,什么时候的有?”矶谷龟二死盯着鱼竿笆篓问道。

“下雨的,不好,天气好了时,鱼生,大大的有,说不定乌龟的,也大大的有。回见。”沙贵梓向龟二脱脱帽,以示礼貌,虽然是不得已的礼貌之举,他知道,为了任务的完成,必须忍耐……

【未完待续……】

独钓寒江雪(王定红)虽打小就钟情于字词句的较真和砌码,年轻时也混迹于川师大汉语言文学专业的教室。之后亦有记不清几多篇目之文字见诸于报端。然壮岁之后玩性甚浓,于是乎,游走于祖国的大好河山之间,悠哉乐哉。终成一以玩为主,码字助兴之一玩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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