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犁 | 《沉年》第五章:晦的云(1、2)
棉花年前就订了亲,新年的正月初八就把金寨的丁四锣“娶”了过来,办了婚事。
猫仔吃过了棉花的喜糖,却感觉不到它的甜,心里有一股淡淡的失落。村里像他一般的年纪的年轻人,外出读书的读书、做工的做工、结婚的结婚,只有他还在四处游荡。很长一段时间,他都落落寡欢。有一刻他甚至为没有去复读而后悔。但复读了又能怎样呢?他对读书已没有了兴趣,他只喜欢画画,写字,和自由散漫的生活。
庚庆为猫仔的不思进取而忧虑。他想和猫仔好好谈谈。他整天忙大队里的事,一直没时间在家里好好坐下来。他知道猫仔在石铺街卖鳝鱼和摆书摊,他太忙,也不愿管。猫仔提了鱼篓和布袋要出门,庚庆把他喊住了。
“崇文,你又要去石铺了?”
猫仔对父亲喊他学名还是有些不适应,他唔了一声算是回答。他仍旧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崇文,你过来,我有话要和你说。”庚庆从烟盒里抽出一支大公鸡的香烟,递给猫仔。
猫仔愣住了。他不接,不情不愿地挪到庚庆跟前。
“崇文,你也不小了,该为往后做点打算了。你娘一直为你着急,背后埋怨我不管你,让你四处游荡。你跟我说心里话,你今后想干什么?”
“我,我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猫仔始终对庚庆有一种畏怯感。
“好个屁!”庚庆一下子暴跳起来,“老子把你养这么大,就让你整日四处悠闲啊!你看看跟你一般大的,哪个像你一样到处晃荡?真给老子丢人!”
猫仔低下头,不做声。桂花赶过来,扒拉了一下庚庆,说:“干吗这么凶?吃了铳药啊!你就不能好好地说两句话?”
庚庆没好气地说:“没什么好说的!崇文,我跟你说,我已经和你庚余叔说好了,你去顶他的班,学兽医去,好歹是端公家的饭碗!有了工作,媳妇都好找!”庚庆点上烟,猛吸一口,狠狠地吐了一口烟。
猫仔还是不做声。桂花摸着猫仔的头,说:“听你爸的,啊?别人想顶庚余叔的班,你庚余叔还不愿意呢。本来上面政策已经不让顶了,你庚余叔动了老大关系才弄定的。你一定要好好干啊!”
“我不去。”猫仔说。
“老子踢死你!”庚庆抬腿就朝猫仔踢去,被桂花一下子拦住了。
猫仔提了鱼篓和布袋拔腿就跑。
“你回来!娘有话和你说!”桂花急得直跺脚。
卖了鳝鱼,猫仔就去石铺小学门前摆书摊。学校还没有开学,街上的行人稀少,摆了一个上午,就挣了一毛多钱。猫仔就不想摆了,收了书摊,拎了鱼蒌,向上次吃饭的那家小吃店走去。
小吃店没有开门。猫仔有些失落。马文娟的身影忽然在他的心里闪了一下,又不见了。上次他喝多了,他记不起他说过了什么,马文娟和暴眼说过了什么。他努力地回忆,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他买了几个馒头,自己吃两个,其余的带回去给父母他们。他娘很喜欢吃馒头,她总舍不得大口吃,要瓣成一小块一小块地吃,边吃边说:“甜,真甜。”
木锤好象和猫仔有些疏远了。木锤自从上了县农校,就有些瞧不起猫仔,回来就不怎么和猫仔说话了。猫仔心里就有些难过,一起玩泥巴长大的,怎么说变就变了呢?猫仔自尊心受到了严重伤害,他也懒得搭理木锤了。
忽然前面吵吵嚷嚷的,围了很多人。猫仔不喜欢凑热闹,只路过瞟了一眼。一个老汉扯着一个留长发的年轻人的衣服,口里叫着:“小偷!小偷!把钱还给我!”旁边两三个青年对着老汉拳打脚踢。老汉的嘴唇肿了,嘴角流下了血,但他始终撕扯住长发青年不放。围观的人都不做声。
猫仔忽然觉得老汉很像他去世多年的爷爷。爷爷最疼爱他了,什么好吃的都留给他吃,自己从来舍不得吃;冬天给他暖被窝,暖热了才喊他来睡,自己挪到凉的一边......他忽然感到血往上涌,涌上了脑门!他哭喊了一声:“爷爷!爷爷!孙儿在这里!”便挥舞着鱼篓嗷嗷地冲了过去!
那几个青年就向他围了上来,其中一个剃着光头的恶狠狠地说:“不识相,找死!给老子打!”
鱼篓被踢飞了,馒头和小人书撒了一地,几只脚踩了上去。他被重重地踹翻在地,脑门被狠狠地踩了一脚。他晕了过去。
醒过来的时候,围观的人都走了,只有老汉坐在他的身边,扶着他的身子靠在自己身上。
老汉见他醒过来,便说:“伢儿,身上疼不?疼了你就叫两声。伢儿啊,他们这帮狗娘养的把你往死里打啊......都是因为我啊......我向他们跪下了,我说,钱我不要了,你们是爷,你们放了他吧......”
猫仔感到身上的每一根骨头都仿佛断裂了,每动一下都针扎似的疼。他咧着牙说:“不疼,爷爷,我不疼。”猫仔努力地坐起来,“爷爷,你怎么能向这帮狗日的下跪呢?他们不敢打死我。我年轻,扛得住。”
老汉的眼泪下来了,他用手抹了一把。“伢儿,是老汉连累了你啊!卖了十几个鸡蛋,本想买点红糖回去的。我那老婆子快不行了,就想喝点红糖水。多少年都没喝过了,她念叨着要喝,我这就来买了。石铺街的红糖比我们大队小卖部的便宜五分钱哩......伢儿,让你遭这大的罪,老汉我心里怎过意得去啊......”
猫仔扶住老汉的肩膀,挣扎着想站起来。老汉也摇晃着站起来,扶住猫仔。老汉说:“伢儿,你行不?要不行,老汉就扶你去卫生院。”
猫仔呲着牙走了两步,就扶住了路边的一棵树。老汉搀住他的一只胳膊。猫仔在内衣里掏了一阵,掏出了几张皱巴巴但叠得整整齐齐的钱,递给老汉,说:“这是我今天卖鳝鱼的钱,你拿去吧,买几斤红糖,给老太。”
老汉不接,一把推了,说:“这钱,老汉怎么能要?你为老汉遭这么大的罪,老汉都不知怎么感谢,哪能还要你的钱?”
猫仔说:“爷爷,我怎么就觉得你就是我的亲爷爷呢?我爷爷最疼爱我了,我都没有报答他,他就走了。你就收下这钱,当是我报答我爷爷吧!再说,老太快不行了,最后一点心愿,你就依了她吧。”
猫仔把钱再一次递给老汉,老汉的手哆嗦了一下,接过了钱,紧紧地握在手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