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选刊】整个五月剩下我一人

整个五月剩下我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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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的站台

卞云飞

来，让我们去见那两只蝴蝶

看它们的坟前是否有人来过？那两双翅膀

在暗黑的煎熬中，是否已经生出四月的斑斓

 

来，让我们在坟前为伟大的爱情鞠躬，

并亲手救出它们。帮它们逃离

灰色雾霾、楼丛，在四月大地的相框里

起舞，飞进飞出

 

所有的花红柳绿都被它们引领，

都成为它们如火如荼的誓随者

来，跟紧它们。去接近四月的天空

 

自述

卞云飞

 

我是一只兽的七十二变。我生于安乐，

梦想死于荒野。

我穿不惯人类的衣裳，它像体制、圈子

制造的五行山。

我将自己关押的太久，以至于一度忘记

我曾是只渴望冲出肉身

逃进荒野的兽。

我一度失去属性，一度被驯服，又一度

在挣扎中死去。

我生于安乐，梦想死于荒野。

 

追日

卞云飞

  

在一条向西的路上奔跑。

车辆从后面追上来，——嗖、嗖嗖……  

从眼前射出去。

太阳从高处，正缓缓贴向大地。 

雾岚升起，我像一只蚂蚁在和宇宙对话。

 

不惑之获

卞云飞

四十不惑最大之获，发现

石头就该是石头，绝不可给它镶上一颗心， 

更不可让它堕落人间。——

这毛糙的石头，闯入人间，被爱情所杀，

被文字救赎。现在他要每天打开

身体的栅栏，放出那些怂恿并给他带来

不堪的野兽。它们是老虎、豹子、狼，

偶尔也会是小鹿、羚羊

它们奔跑在他出生与老去的路上。途经

渡口与寺庙，黎明与黄昏

这些都是他灵魂暂歇的驿站，这些是

多么地熟悉又陌生

他知道，唯有文字与长跑无尽的打磨

才能安慰那永世孤寂的心

 

高旻寺

卞云飞

它是古运河水要去的地方。

它是我旧病复发，要去的地方。

那里水在水里打旋，僧尼的炊烟

漫过尘世。

那里有一只渡船长年累月渡人，

此刻，我正被它度。

只要静一静，就会听见

九级佛塔上风铃声此起彼伏，

就想放下屠刀，就想卸去铠甲，

——就想一个人哭。

 

旧时光

卞云飞 

在同一个地方吃饭，

同样的菜单，同样的位置，同样的人

第一次我们笑，这次我们哭，

但还要把一顿饭吃完

呵，这是件

多么残忍的事情

——我们仅用一年加半载，

就走完了一桩婚姻的

过去，现在和未来

 

梦之诗

卞云飞

   

江山太大，我穷极一夜  

爱了、恨了、厌倦了、被爱了、被恨了、  

被厌倦了……  

在某个春晨，我倏然醒来，泪流满面，  

像个即将皈依的王，赦免着天下。

 

伤疤述

卞云飞

 

有点伤疤并非坏事。它会时刻提醒

活在世上要谨言慎行。

伤疤并不总是疼，如果有关心它的人

那是幸事。

伤疤脆弱，脆弱到承受不住微风的重量。

伤疤坚强，坚强到可以雪上加霜。

伤疤多了、久了，会麻木，会自掩苦处。

可是，伤疤怕酒，怕一个人

在此刻的月色里行走。

 

钓鱼者说

卞云飞

时间以水存在

水除了养鱼，养倒影，还养钓鱼者的寂寞

想把鱼钩拉直。无奈鱼篓还空着

在鱼入瓮之前

做一只有耐心的猫

蜕变

卞云飞

不让忧郁表现出来

每天刮胡子，

把自己冲洗干净，

穿上整洁的衣服出门

 

靠长跑注入活力，他用一年

把自己拉回从军年代

——那些凹凸的肌肉，

疏密有致的体毛，

散发着雄狮般的完美

 

那些伤害过他的卑微的爱情

已被他埋进荒冢般的火山口

他即将成为一匹孤傲的狼

空火

卞云飞

 

我的爱，原本是空地上的一滩火，

热烈而执着地燃烧，

却没有人

被它温暖。

现在，它正移向天边，

像一幕晚霞，

被你看着，却少了炙热。

我想，伴随深秋的累积，

它会被落叶越藏越深。深得

只有深秋的眸子，

才能发掘

它的行踪。

 

补胎的女人

卞云飞

她是小镇上唯一补胎的女人。

她用千斤顶利索地顶起车身。

她是否

也这样利索地顶起了一个家？

她三下五去二卸去五颗大螺丝。

她是否

也这样三下五去二卸去五颗纽扣？

她的手指和轮胎一样粗糙。

她抚摸钉子与轮胎的伤口处，

却很轻柔。

我忽然觉得，轮胎很幸福，

他一定也很幸福。

 

我的身体是一座狱所

卞云飞

 

请原谅！

现在，它不再是一座寺庙

——

那些骨头筑起的狱栏，

血肉筑成的高墙，以及日夜

念叨的经文，都关不住

那只魔兽

 

十亩荷花不如你

卞云飞

 

丫头，夏天是你。我希望

不露痕迹地接近你。

化作夕阳，夕阳太远。

化作朝露，朝露易逝。

化作蜻蜓，我怕十万只蜻蜓动静太大。

嗯，还是化作雨吧，正契合了你的清凉。

——小雨，就在荷叶上研墨，写缠绵；

大雨，就欢腾，就入了水，入了泥。

不管怎样，只要在你身边便好。

对了，丫头。瘦西湖里的荷花已经像

洛夫的那首诗一样喧哗了。

天晴时，别忘了卷起竹帘，

穿上那身旗袍，从青砖黛瓦的那边

走过来。 

 

普同塔院

卞云飞

1

是半天，半月，半年，

或是半生……

挣扎了很久，才走进去。

走进去，心跳氤氲着虔诚，

哪怕一次稍重的呼吸，都怕暴露

那藏匿的慌愧。

我不上香，只因情已断燃成灰。

我在对岸所犯的错，你都见了。

现在，我来悔改，又不知改，就像

我依附于欲望，又被欲望所依。

佛啊，真心求你赐我良药，你为何

将一支莲化成她

在我面前？

2

在普同塔院，我被一只

尊了佛旨的猫引到你面前。

你的笑容，像我在哪一世见过的莲，

足可度恶为善，足可驱散所有瘀积的

忧郁。

你说你叫丑鱼，平时远离人群，

藏在水里，独自游弋。今天，是

五百年的一次恰好遇见。

登圌山

卞云飞

第一滴汗滚落时，我听到山的喘息。

第二滴汗，我看见山裸露出胳膊。

第三滴，我听见山在呐喊。我仿佛成为

它陡峭山峰上一块习惯了

寂寞的石头。

我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孩子，至今

也没去过几个地方，走过几座山。

这是我十岁，坐在大江彼岸老家屋脊

眺望的山。今天——

我的第四滴汗流进眼眶。当我在山顶

回首，它落在了三十年后丙申之秋的

最后一天。

 

冬雨

卞云飞

冬雨，不像雪善于潜伏。一旦

风吹草动，便从水面立起。

现在，我躺在车里，闭上眼，

听另一种燃烧，——车身外，耳鼓上

“噼啪”作响。

或许，它们才是天作之合。

或许，只有将旧时光沉入水底，

才能看清雨在水面砸下的

一圈又一圈伤痕。

在扬州，冬雨常把我淋成

一个异乡人。

骑行者速写

卞云飞

流线型的肢体。他们是

山地车上的一副零件。

他们的爱情凌驾于

肉体之上，

是一渠肉身与铁骨汇成的激流。

他们从城市的角落出发，

——与鸟同行，与风狂呼，与怪兽般

吼叫的砂石车擦肩而过。

他们追逐太阳，承载月光，下载

沿途的风景，

将内心的荒芜还给荒芜……

他们是另类行者，是赶路的精灵，

是一道道连接城市与荒野、雾霾与纯净

复沓的虚实线。

一根稻草

卞云飞

当初，你我的梦相同，所要去的

地方相同。

在那里，我们抵足而眠，稻草铺上的

每一缕稻草与我们如此之近。

我们的辛苦，从辛苦中挤压出的每一滴

欢乐，都被它们听见和分担。

它们散发着母体般的芬芳，给我们温暖，

使我们在黑暗中战胜对白天的恐惧，

并教会我们像一粒谷子产生冥想。

每一根稻草，都有过冲破黑暗，生长，

孕育的过程。

我从不轻视它们。就像当初的你我，

和你我将要去的地方。

雪韵

    ——兼致一得

卞云飞

有些故事会在半生后，或更久一点

被风雪藏好。

他常摊开皑皑的宣纸，打开向北的窗，

试图放进一千座山。

他不想为情所困，他想每次酒后

去千重山中寻求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他研墨，执笔。却画不出一只

决绝的飞鸟，或一条被雪封蔽的来路。

他画下断崖，画出一个可容下

他和一只白狐栖居的山穴。

他把炉火，琴声，文字兑换的素食，

余生，搬进一场场雪。

江边

卞云飞

阳光从右边漫过来，经过水面，

经过你的发梢，耳垂。

你说，喜欢水。我说，融入它

你就是水。

你说，喜欢水上跳耀的火。

我说：融入它

你就是跳耀的火。

比如现在，和你站在下午的江边，

默不作声，看一艘艘船

从我们心间犁水而过。

大月亮

卞云飞

在天空，设置一片海。

如果有云飘过来，那是夏天

剩下的几朵浪花。

你跟它走，它跟你走，都不重要。

你只要看它在浪花里沉下去，浮出来。

你需要耐心。路过这天，

会有大批人关注它，赞美它。

你还是不习惯人多，还是甘于独自

静默。

等浪花褪去，换成大片大片的雪涌来，

并捂住它，不让它和你见面。

你是否有

冲过去“英雄救美”的欲望？

 

唐朝的银杏

卞云飞

在月光下微醺。在月光下抚摸

它的皱褶，疤痕，

它就把我拉进身体。

——允许我沿着年轮，吻它的火，

翻阅一座城池的档案。

它带我回溯至古老，那时年轻，

体内藏有邗沟水，文字，闪电。

它不只是一棵树，

它是一部辛酸史，是这部《辛酸史》

的自传者。

它多情，多义。即便在它体内，

也看不清到底藏有多少个世界。

它从另一个扬州，穿越而来。

二O一七

卞云飞

这是一场噩梦。

我梦见从诛仙台被扔进人类的猪圈，

而所犯之罪不是亵渎嫦娥。

我看着我的凸鼻子，大耳朵，盘子脸，

想想我也曾身穿战袍，鹰一般，

把理想送入云端。

想想我也曾借天河之马，傲娇地

驰骋在人类的黄昏……

如今，想想我就无奈又神伤。

不过我也很“庆幸”，我看见愈来愈多

逍遥自在的神和我一样被治罪，

一样变得相貌丑陋，一样愚蠢地活着，

讲不好一句人类的语言。

倘若

卞云飞

倘若昏厥，或即将离世，

她会不会像影视剧里的镜头

忽然来到身边

（无论相距多远，或隔世）？

瞳孔会不会闪现她的身影，

以及她美丽温婉的笑容？

那刻，世间定然不再有恨。

那刻，生死即在翻手间。

倘若继续活着，

愿跑步带来健康，写诗赐我幸福。

愿以此修行每一天。

倘若昏厥，或即将离世，

她会不会来收拾残局？

——无论相距多远，或隔世。

卖香烟的女人

卞云飞

她说她很困难，但始终不肯说为何困难。

她用祈求的眼神望着我们，央求我们

少查她几条违规烟。

她说她真的很困难，说她孩子今天过生日，

早晨没人接送，独自打车去了三十公里外的

城里上辅导班。但她还是不肯说为何困难。

她用笑容祈求我，让我们放过她。

可她的笑容一点也不好看，甚至让人感觉

在装，装的都不像，使人厌烦。

离开时，门口有人悄悄说她丈夫去年

死于意外。

现在她一个人支撑这家小超市，

还有她的公婆、十岁的小孩。

野鹿荡

卞云飞

 

在野鹿荡，一切都是动态的。

鱼在云上游，鸟在水中飞，麋鹿

伏在草丛中反刍。

小木船悠悠，水声潺潺，我们的笑声

惊扰了一条小蛇的午休。

船上有人在拍照，有人大喊要喝麋鹿血，

要等公鹿晚上来敲门……

我坐在船头感受人与自然融合。

有人忍不住拍我，说：“看你一脸

诗情画意。”

 

情为何物

卞云飞

她将婚姻赐给她的罪和累

捏于指尖，一针一针地绣，

一幅一幅地绣，一年一年地绣。

她的指尖绣出了血，绣出了茧，发梢

绣出了霜。

她终于绣出一匹马，

一匹欲火焚天之马。

她扔掉针线，焚毁所有刺绣，

飞蛾扑火般

随它而去。

黑暗中的舞蹈

卞云飞

冬天的阳光好温暖，

黑暗被赶至地球另一面。

可是阳光越好

雾霾就越清晰。

那些躲在

门缝里的，

视线外的，

思想深处的暗物质

都想离经叛道。

杀鱼

卞云飞

它终于翻了白眼。直挺挺

躺在砧板上，一副很干净的样子。

回溯到三分钟前，它还在做最后一丝乞求，

尽管它的肠肺正被掏空。

回溯到五分钟前，它充满惊恐，拼命挣扎，

并闪烁着鳞骨被剔除的剧痛。

回溯到一小时前，它和它们挤在一起，侧目

看我挑选它们（是的，它们理应被我这样的

人类挑选，杀戮）。

回溯到一天前，水里倒映着蓝天、白云，

它是一条无忧无虑的鱼。

现在，它终于翻了白眼，

——对着我。

 

领头羊

卞云飞

  

它漆黑，体硕如马，  

头顶倒插两把匕首  

正领着它的爱妃们咀嚼

午后时光 

当它转头向我  

投来鹰的冷峻，狼的挑衅 

我忽然意识到， 

我已擅闯它的领地

我忽然想变成一头羊

与它一决高低

 

五月

卞云飞 

桑葚落满了地，

荷叶铺满了池

 

我的相机咔嚓一声，

惊飞

一只白鹭

 

百褶裙的女孩走了，

整个五月

 

剩下我一人

 

落草汉字

卞云飞

逼我的人是自己。

一个戴罪之身，从前世被刺配到今生。

从江南充军到边漠。再从武者形

到诗者心。

我想了很久，劝了很久。

这些年，脱不了杀富济贫，抱打不平

的嫌疑。

不习惯被沉默，被受制，被奴役……

心有煞气，适合为匪，——

先提坛饮酒，再提刀杀人。

尔后，白粉墙上题字，上梁山。

今晚，把寒冷架上炉火

卞云飞

今晚，把寒冷架上炉火

不管煮沸的是酒，还是茶

桨声出水。他们，喜欢拉一杆旗

喜欢用一把沾满雄性激素的三尺剑

而你，只需一把木梳，面对铜镜或溪水

只需一把古琴，背靠夕阳或残月

什么彼此的爱情，咫尺的天涯

什么东去的浪花……

今晚。不管煮沸的是一首诗的热情

还是，一座英雄与美人的江山

穿过五月的手指

卞云飞 

十七岁的手指。它要去远方，

要去吮吸朝露暮雨

要占据星辰惠及的天空

 

它穿过故园愈来愈窄的道路，愈来愈宽的水

它在途中留下歌声，留下酸涩的爱情，

和一去不复的伤心

 

它是一场区别于四月的单调的火，

是一场尚未熄灭又重新燃起的火的外焰

 

——它燃烧在田野和黄昏

将那年村里放牛的小姐姐阻挡在

一条大河的视线之外

一片瓦

卞云飞

此前，它是泥。

谁能证明，它与女娲造人时的泥

不一样？

它以水，粮食，汉字，喂养自己。

它发现，水，粮食，汉字，占据身体越久

就越反感自己。

它渴望离开，变得又臭又硬。

它需要一种叫做“火”的信仰，为自己

煅烧出一支反骨……

终于，它成为一片瓦，

——实心，易碎，悬浮于世，

冷暖无人知。

 

绝望是如此巨大

卞云飞

 

死，并不难。

难的是

眼巴巴看着无辜的生命离去，

自己怎样才能好好活下去？

 

难的是，你怎样忍受良知

被他们一次次掏走，贱卖。

然后，再掏走，再贱卖……

 

难的是，即便你一夜白了头。

第二天，却发现你什么也没做，

什么也做不了。

 

难的是，你终于不想再去做人。

——你像一只远古动物，

怒目圆睁，几近疯狂，却救不回

那些被事件坑杀的人们。

虚拟之诗

卞云飞

网络乃当今媒婆之最高形式。

它能把两个毫不关联之人，像造句一样

撮合在一起，

并给他们布置好风花雪月之镜像。

他们的爱情从毫无逻辑，到充满幻想

和美好。他们的甜言蜜语，

像银羽之箭，无论各自跑向哪里，

跑得多快、多远，都能准确无误地追上

他们，穿透彼此的左胸。

他们虚拟时光，只是为了期待能够

骑上时光之马，循着爱情线索，

找到并抱紧对方，使空乏之爱

产生体肤的温度。

苍茫  

卞云飞

 

在宣纸上写下两个不一样的草字头，

一个给“仓”，一个给“汒”。

在宣纸上写下“苍”和“茫”，一个给

秋天的芦苇荡，一个给晨雾弥漫的大江。

 

呵。——我头一回意识到，这皑皑的宣纸

并非只用来写字。

有时摊开它，那回不去的故乡，

便又少了一个节气。

旌忠寺的月

卞云飞

月光笼住了眼

脚下一滑，便跌进夜色，跌进一条

老巷的悠悠之水中

梵香，似水草捋过鼻息

一个拐角的神秘，被另一个拐角破译

终于，我窥见自己，悄无声息

游向尘世的宁静与幽深

我毫不孤独。我甚至放肆地自认为

就是贾岛笔下的那个僧人

我不守清规，借着酒胆，借着

对半轮明月的多情

去敲响旌忠寺的门

我甚至，更想与当年借宿于此的岳飞

再饮几盅。向他讨教

那时是如何将一柄冰冷的铁枪掷向天空

化成的“八千里路云和月”

哦，今夜，你是属于我的

谁叫你生在扬州

谁叫你将一个醉汉

痴痴

引向唐宋

凌晨两点的雨

卞云飞

冷暴力，将咖啡的功效放大十倍。

它们恶作剧地敲打着六车道，

这巨大的黑键盘，要借天空诉说。

它们使深秋的枝叶返照夏夜的冲动。

它们埋伏在枝叶背后，向挡风玻璃

射来密集的箭头……

 

醉卧沉箱亭

卞云飞

风很轻，像衣袂抚过脸

金门高粱很烈，三杯便褪去我的

虚伪与一本正经

我忘记身后的亭台楼榭

它们属于扬州

我更喜欢这里的荒凉

和与你独处的寂静

躺下。贴近尘土

从这个角度出发——

天空，蝴蝶用翅膀

从京口瓜洲之间运来风

咫尺，有蚂蚁搬出历史荒冢处的

繁花似锦

有佳人，在明万历二十年间的

灯影朦胧处

旋转，使劲旋转

呵，醉。或许只有醉

才能窥见冯梦龙的梦

或许只有醉，才能感觉到

你的贞洁

庆幸生在扬州

庆幸，可以常来

想

卞云飞

醉了，想冲山门，想砸寺院。

醒了，想退回去，想早一点向佛。

上阵，想爆粗口，想被乱弹穿孔。

回乡，想写诗，想被我恨的女人摁倒。

这么多年，一直想做一回女人，

——先投青楼，再投江。

你有毒

卞云飞

 

你是一张难以挣脱的网。

前天，你使一匹桀骜不驯的马，

撞死在你胸前。

昨天你让一头傲视群雄的狮子，

在你胸前

向草原发出最后的低吼。

 

你告诉它你有毒。

你让几近疯狂的它对你说出

“朝朝暮暮”。

你宠幸它，使它对你爱之入骨，

然后再将它丢进绝望之谷。

 

想起祖父

卞云飞 

一个私塾先生、江湖郎中，

用一生，去参悟一和一百，到底谁大。

 

他穷尽一个世纪为自己修出个完满。

临终前一天，俨然成了一尊佛。

 

——双目失明、两耳失聪，

像盏枯灯坐在那里。

 

而那些正在屋外准备孝服的子嗣们，

似乎，与他无关。

秋雨书

卞云飞

没有人说秋雨贵如油。

在江北，秋雨孳生不出霉，

也营造不出陶渊明舍前的青苔。

相比之下，秋雨缺乏暖意与关怀，

缺少激情与沁心。

秋雨只会在一个人的内心

悄悄落下冰凉，徒增萧条。

秋雨像我——

不识，不会讨好人心。

夜跑者，夜钓者，赴宴归去者，

刷朋友圈者……都不喜欢秋雨，

也都掩饰不了形单影只的伤感。

但，秋雨一场接一场，

终究使事物回归，

使更多的人和狗

成为朋友。

 

理想之诗

卞云飞

 

我教孩子扎红领巾

陪他种葵花籽

浇水，施肥。告诉他：

一粒葵花籽包裹着多少光芒

 

我也曾把自己当做一粒

葵花籽——

想象我有多少理想

可是，那时

没有人给我施肥，浇水

 

我只有自己

我害怕黑

不习惯寂寞

我使劲想象雨露、阳光

不让自己死去

 

当我矗立成一棵向日葵

和那么多向日葵站在一起

我自豪

我看见一个叫梵高的人

在画我

 

 

望月

卞云飞

站在海底，绿化带仿若海草，

楼丛是固置的珊瑚礁。

有云漫过来，那可能是夏天剩下的

几朵浪花。

你跟它走，它跟你走， 并不重要。

你只要看它在浪花里沉下去，再浮出来。

你就像它，还是习惯高和冷。

偶尔，一架客机从它旁边游过，

多像一条怀孕的鲸鱼。

解剖一支烟

卞云飞

揭开单薄的锡箔纸，就想到了妓女。

他们都被需要，

都得不到同情。

他们有着不一样的档次，不一样的

包装，不一样的异香。

当别人需要时，任意抽中一支

点燃，就像点燃一次短暂的性欲。

他们习惯被点燃。

他们天生被点燃的命。

他们体内都封存着槁黄的焦油与黑色

尼古丁。在八百度之下复活，

罪恶地呻吟，快意地闪烁，成灰。

他们以此在烟缭雾绕中抵达“神性”的顶点，

并成为沾有唾液的烟蒂。

受教于九岁之子

卞云飞

1

傍晚，小区里散步。他忽问：

“老爸，你听见了什么？”

我说：“很寂静，除了旁边二楼

传来的碗勺碰撞声。”

他说：“这么小的声音，听着

这么清楚。不知你在家

发脾气

外面是个什么样子？”

2

刚睡醒，他跑来我枕边

说：“老爸，给你看一篇文章。”

我说：“刚睡醒，不想看。”

他说：“求你了，只看一下题目。”

——《世界上最丑恶的武力行为

就是大人打孩子》。

我心里一怔，下楼时

悄悄扔掉了那根收拾他的棍子。

3

每次出远门，她都说这样开不好，

那样开不安全。每次都像被念

紧箍咒，头昏脑胀。

一次，我一个急刹，下车让她开。

他带着哭腔对她说：“妈，我们

一家同坐一辆车，你应该鼓励

老爸，而不是责怪……”

我见状，赶紧上车。

4

下雪了。他问：

“爸爸，雪花是不是有生命？

它们会不会死？

你老了会不会死？”

接着，他又说：“爸爸会武功，

爸爸这么厉害，老了也不会死。”

“爸爸快带我去堆雪人，那样

雪花也不会死。”

 

喜欢的境界

卞云飞

 

1

游戏里，有个地方叫“祖洲”，

我们喜欢去断崖上看肥白的月亮。

在中国，我喜欢巴蜀，喜欢乐山

和山脚下一个不曾谋面的布衣女子。

在那款游戏里，她曾喊我将军，

我曾喊她娘子。

 

2

喜欢一个地方，必然喜欢一个人。

我使劲去想，默默去念。

在扬州，喜欢瓜洲，喜欢去沉箱亭，

喜欢沉箱亭旁那个村庄里的那户人家。

自明万历年后，那里常有人

要投江。

 

3

听雨，可在林间，可去茶铺……

在“喜捨”，喜欢煮水，分茶，调琴

的素影。喜欢她掌心的紫砂、银壶，

喜欢佛珠在转经筒旁熠熠生辉。

离开时，一阵恍惚，使我分不清

茶香来自茶，还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