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历史的长河中找寻 ——评阿尔丁夫·翼人之《沉船》
在历史的长河中找寻
——评阿尔丁夫·翼人之《沉船》
丽 萍/青岛大学文学院
曾几何时,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他哀叹着时间的永恒与光阴流逝的绝对与绵绵无期,思绪万千。今者,脚踏一方昆仑,俯瞰银装素裹的诗人阿尔丁夫·翼人,也对着一条滚滚流去的河流,思考着生存与死亡,黑暗与光明,绝望与对抗,失落与找寻,牺牲与绝处逢生。他用满腹的热情和饱满的生命活力,谱写了一曲寻找光明与家园,在布满荆棘的征途中与死亡、黑暗、绝望、困境殊死搏斗的生命之歌,并向世人展现了一股来自特殊地域的民族蛮性与勇气,以及随之延续的中华民族子孙不屈不挠的韧性与骨子里钢铁般岿然不动的意志力。
作为昆仑诗群的优秀代表,翼人如实地秉承着广阔疆域上迸发出的雄壮与辽远的美,在《沉船》中将悲壮的沉郁之感与宗教式的迷狂展现的淋漓尽致。这片阔绰的土地,滋养了一方人民草原上骏马奔腾的飘逸,又夹带着雄鹰展翅高翔的壮丽,那流淌在《沉船》中虔诚的心,恰似那头顶上清澈的蓝天,像追逐清风明月般执着,追逐着梦想与家园。因为山的崇高挺拔与风的雄奇劲骨,游走在这片土地上的诗人,自由地在诗歌中抒发着他那沉郁顿挫、博大幽深、悲天悯人的情怀。作为“万山之祖”的昆仑山,静静地伫立在天地之间,这道古代中国与西部之间的天然屏障,由于其独特的地域与地貌以及历史沿革,孕育的悠远而深厚的文化是华夏文明的一个重要源头,被称为“龙祖之脉”,加上闪闪发光的“西王母”的神话传说作为外在装饰,这片神奇的土地便理所当然成为以翼人为代表的昆仑诗群追问民族文化源流与找寻失落的精神记忆的重要凭借。
据诗人介绍,《沉船》写于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在人文精神面对巨大拷问的时期,一个时代的价值塑造走向跌跌撞撞。诗人翼人在《沉船》的题记中写到:我认识一条河,这便是黄河;这便是撒拉尔,对河流的记忆和遥远的绝响。众所周知,黄河被称为中华民族文明的发源地,而撒拉尔是对文明的源流保持着清醒的记忆的。诗人作为黄河谷地上孕育的撒拉族后代子民,他试图摸索撒拉族英雄的悲歌足迹来找寻那遗失的历史的勇气和生命的意志,他试图张开精神的大网捕捉埋藏在河流土地甚至尘埃中留存的那点气息里的精神的碎屑,然后,从自我民族的精神寻找与生存思考中来追问整个中华民族的生存与升华。他企图透过悠长的的岁月痕迹,锻造一双远行的脚,溯流而上,寻找人类和中华民族的文明记忆。因为站在文明的制高点上,诗人的启航一开始便肩负着沉重的包袱,他承载着对历史文化的思考与追寻,他执意于捕捉往事的辉煌跌落在尘土上的痕迹,他高歌“献给承负我们的岁月”,他已然做好了出行的姿态,“寻觅一个瞬间,一张在夜间的树林,奔驰的闪电和暴风雨的脸,黑暗花园里的雨水的脸”。这是《沉船》给读者的开场白,诗人掂起那颗坚定的心,一路找寻,万水千山,都抵不过一往直前的脚步,在苍茫的大地上,落地有声。我们期待着在时间的冲刷中脱落的精神文化碎屑,被抖动的热情激发出古老的土壤表层,在穿出厚厚的阻拦后还能散发着怎样奇异的品质与鲜活的魅力。
“相逢在岸边,在多雨的季节”,是《沉船》在开篇奠定的模糊的时间与空间概念。“岸边”与“河”相对,“多雨的季节”与困境交织缠绵,这恢宏壮阔的画面定格,是诗人在寻找的起点。他所探索的方向沿着“河流的走向”去叩问长河,去思考“思想的船只沉入深深的河底,属于我的船只得搁浅在何处”。“船”与“河”是《沉船》中频频出现的字眼,历史的巨轮曾在长河之上腾起千层波浪,而岁月的洗礼已让繁华如梦的曾经落入河床的沉寂。诗人慨叹“婴儿的哭声一如银蛇,拖动无数子孙”,这新生的希望征兆托起人们对于生命与未来的重新希冀,而当思想的脚步穿行水面,拍打着沉静的涟漪,追逐明天的人们还是能从断壁残垣开出的白色小花中想起那个“年老的母亲”。因为历史的厚重感已然深入骨髓,后来的子孙在谛听长河奔腾,观看春秋变幻时,依然能从旧纸堆里挖掘出历史的磅礴逶迤。“忧郁的眼睛正在穿越,远古的传说和久远的往事”,那看透岁月篇章的瞳孔,是诗人一路寻找坚定的眼睛,“凝视很久却没有逃遁的船只,唯有空旷的原野,在风中,扬起倔强的头颅”。诗人穷尽目力所视,却躲不过结局的失落与迷惘,唯有“空旷的荒野”是永恒伫立的,“因了我生命的走向,不被弥漫的烟雾所笼罩,一头钻进都市的人群里,张望流动的香云像一团火,像等待马背上启程的儿子,历来属于空濛的荒野”,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定数,诗人在心灵的土地上久久徘徊,在感受灵与肉指认的雄风滑过怎样的风景,但是生命的体验在创造奇迹之后,归于无际的荒野,诗人的迷惘与不知所措被掩埋在这辽阔的时空之中。他试图抓住搔首弄姿的野马群,或是并不属于他的朔风,来追寻灵魂停落的地点。他试图越过惊涛骇浪搭上思想的古船,但是碧空如镜,流动的香云慢慢滑过天顶,流向岸边,诗人又一次印证“人的走向依然是河流的走向”,而河流又是怎样的走向呢?
“观河者悠悠,桥头的风景悠悠”,即便是困境包围之中,诗人也能用超脱淡然的心态观看秋月春风。诗人化身太阳,蹲在沉默的渡口,没有垂柳的翩然拂面与幽静的湖泊一览无余,思考着关于人类的诞生与死亡。“亚当与夏娃,恰如一双活人的眼睛”,这个亘古未变仍旧鲜活的传说,让异域的神秘与朝圣的虔诚在此时喷薄而出,追寻古老记忆的诗人触碰到世界的本源。他惊叹于头顶的浮云与匆匆流逝的河水,古老的船只从遥远的上游驶来,载着一个民族完整却又破碎的文明,在暴风雨里摇摇晃晃却从未搁浅,历史的光辉笼罩在被风吹起的船帆上空,人们对抗黑暗与风浪的决心与魄力在似乎破旧的船只身上留下了永远的痕迹。时间在永恒地拨动着旋转的时针,“谁的双脚企图同时跨进同一条河流”,瞬间把对民族记忆的追寻上升到哲学的时空范畴之中。“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生命的长度虽未能保持与时间同样的速度,其追逐真理与美的勇气与意志却是惊人的,这个艰难的过程也是诗人一路寻找所必经之路,纵有炎热的太阳与黑暗的魔咒不停地在头顶盘旋,而伴随着黑夜的消逝迎来白昼的瞬间,快乐与痛苦同行。
诗人沙克认为,沉重、悲壮、热血、迷狂,是《沉船》追索永在之物的集中表达。当宏大抱负的含量大于一件文本,诗歌题旨便显得沉重,成为深厚的基础;当文化寻根的途径过于艰难,诗歌意象便显得悲壮,成为精神的图腾。诗人重复地在这条历经沧桑的河流之上摸爬滚打,面对必经的痛苦和必受的煎熬,这位从开头便在寻找理想的先行者也必然在千钧一发的时刻挺身而出。他用鲜血替代辛酸的泪水,他在狂风暴雨中挣扎狂呼,他在天地间呼唤曙光与希望,我们终于在无数的流血牺牲中明白:自由依然是河流的走向。诗人沿着河流的走向寻觅精神的神圣光辉和生命的价值趋向,在布满荆棘的路上遍体鳞伤,所有的鲜血与隐忍不过是为了追逐河流的方向,最终追逐的是凌驾于河流的脉络里灵魂的自由与人类的精神自由。诗人敬重自由的虔诚与渴望拥抱自由的坚定,让他走过荒芜的山川,寂寞的土地与撕心裂肺的暴风雨的袭击,从来都是毫无犹豫的勇往直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绝。在人类文明的进程中,没有谁能越过时间的永恒与绝对,却总有无畏的英雄为了光明与自由越过岁月的残忍与侵蚀去做绝对的流血牺牲,在精神凌空飞舞的时空中不受羁绊,保持着绝对的疯狂与自由。在翻腾的痛苦与折磨中孕育出的新生的灵魂,即便诞生的阵痛惊动浮动的流云,即便在挫败中殊死决战,汇流成河,这种举身赴死的英雄,也未有怨言与哀叹,只为盛世的风景——“太阳飞过我们的头顶,以河结盟,成为山的子孙,是生与死,在真理的背后,宣泄一个世纪的涛声”。
“黄昏时属于我的孤舟摸索着出岸,一时搁浅在南北两极夹缝的地带,恍惚中领悟交替的白昼,出门时山,紧闭是河”,是诗人找寻的路上时时萦绕的困境,也是诗人真切所处的历史时空境内。当对抗黑暗的决心有如祭奠般平静,走向死亡的勇气在指缝间呼之即出,死心塌地的信仰静默如山,诗人便能以朝圣者的姿态,悠然的走过河岸。在历史的长河中艰难摸索之路,或是灵是肉,或是现实是梦幻,在广阔的疆域已奔腾起往返于生死之地的棕色的马群,“我的子民们将在绝处逢生”,寻找打开未来的门窗,寻找封锁黎明前的黑暗气吞山河的白昼。
万马奔腾的草原,鲜血迸流的荒山,随着英雄情结的播洒,留下了堆垒在土地上一座座冷寂的墓园。诗人在历史的腥风血雨中看到了英雄独登高远领略百般风霜的旷世之风,也看到散落人间的家园失落的悲哀凄凉。在寻求光明与存在,希望与诞生,尊严与荣华,存在与永恒的同时,诗人也在寻求一方心灵安放的家园。“试问何处是我美丽的家园,何处是我肥沃的土地”,诚然,在梦里的故土,布散着鲜花的芳香与百鸟争鸣的热闹,翼人似乎在刹那间看见故园被远古的船队途经,似乎转眼间又梦回现实“步入漆黑的夜晚,永远是黎明的前夕,永远是黄土地巨大的陵园”,诗人的失落与期待在黑夜与白昼的转换中来去自如,事实上悄然地“在这本质世界里,一种生活的意念,随着粗糙的夜,在河谷呻吟的镇痛中,逆流而上”。那个远方船队梦幻着的闪耀的地域,或许“赫赫然曾有过辉煌的壮举,太阳漫过头顶数百年,飘扬的旗帜拔地而起……哪怕毁坏家园,太阳依然照耀,灿烂的土地,灿烂如梦” ,正好接纳着随处漂泊的一颗萎缩的心,穿过新月下崭新的亭台楼宇,“径直地走向河岸,孤独地观赏,一棵树成长的岁月,有着无数次被遗忘的脚印,沿着寒冷的冬天,在注定死亡的阴影下”。纵然,支离破碎的故土的衰颓,堆满寂寥的荒野,却阻挡不了诗人的坚定,他要用如火般灼热的生命的热情点燃这一盏快在寒夜中熄灭的灯。“凭这真诚的心灵之舟,横渡永恒的河流,将永远不再认识,黑夜这残酷的一幕,宛如隔海相望,宛如一片云”,在试图重塑故土灿烂的同时,诗人也坚信“这是一条通往幸福的必经之路”。踏过荆棘的草地,荒芜的墓穴也能绽开艳丽的花朵,废墟中长出一枝皎洁荷花,像鲁迅笔下的地狱边沿开出的惨白色小花,即使希望渺茫,但总归是有希望的。诗人呼吁“请不要割爱这逝去的泪水和梦想,在过去的岁月里,我们亲如手足,步步迈向心境的旅程”,“或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们更加相依为命,不管旅途多遥远,燃烧的光焰,正在唤起众多攒动的人群”,重建在光辉中闪烁的玫瑰花园。在诗人积极的视线范围里,他仿佛看见开满鲜花的道路,诠释着世界之爱,仿佛每一个春季的到来,都沐浴着阳光的温暖,仿佛在荒芜的草地扬起的飞土是来自相濡以沫的沙丘。
至此,无论是寻找远古的精神记忆,还是重塑家园的精神历程,《沉船》都在奔波的山川河地之间上演着一场生命的体验。在亘古不变的时间轴线上,时钟的脚步稳健如飞,岁月的洗礼不可躲避,人们对生命的热爱和赞颂却从未停止过脚步。因为探索生命存在的真理,诗人要深入远古的记忆去探寻文明发源的冲动力;因为对生命死亡的超脱与升华,诗人冲出层层阻挠裹上了无畏牺牲视死如归的超然与平静;因为对生命的礼赞,诗人能以炽热的激情与活力走出荒芜的沙丘,建造出那片在灯光中摇曳的绿洲。
阿尔丁夫·翼人把对民族精神的探寻和对英雄悲壮的讴歌,安置于一条奔腾的河流,人类的脚步从此岸到彼岸,从彼岸到此岸,历经鲜血淋漓的镇痛和刀光无情的厮杀,在黑暗里寻找光明,在绝望处探寻生存,在屈辱中求得尊严,在死亡中荣升永恒。他把对生命的思考置于历史的厚重感中,在扑朔迷离的传说和深邃的哲学中,寻找真理的存在与价值的塑造。《沉船》用一种厚重的精神祭奠仪式,把在物质领悟迷失的人群带入沧桑的历史长河之中,开启了一场慎重的精神找寻。诚然,这也是诗人翼人用艺术的形式,去启迪或许沉睡的民族记忆,它带着呕心沥血的叮咛,又带着赤诚的肝胆之心,万死不悔的深情,只为那一抹人世间最美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