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小花/比时间还慢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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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花
夏末的风轻轻吹着。
如果时间能这样停留，一切都像天空一样干净、宁静，该多好。
低下头，转了拐角，看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背影。
是老罗吗？
肯定是他。只有他穿着才会那么讲究。
不是他吧？他的背竟然驼了？
也是，已经耄耋之年，驼背不为过吧？
愣住了，站在原地，我第一次认识到，原来，他也是会离我而去的，就像她一样。也是第一次认识到，原谅他对我来说是一件迫在眉睫的事情。我不想他像她一样，带着遗憾离开。
可是，我该怎么做？
就连现在，他不过距离我二十米开外的地方，我都不想加快脚步走上去跟他打招呼。他带走了她一生的快乐，所以现在我霸占着这份“权利”，不“授予”给他快乐。
就这样看着他，他走得好慢，好慢，好像比时间都慢。
他是走不动了吗？停在那里，不动了……
是……不舒服吗？
一瞬间我红了眼眶，嗓子紧得很。虽然挪不开脚步跑过去，但眼睛紧紧盯着他，好像是通过“盯着”可以给他发力，让他安然无恙。
拜托，他最好安然无恙。
否则……
如果他走了，她也就真的走了吧？我还拿什么证明，证明她的故事“未完待续”。
即使平日里我对他永远都是冷言冷语，可从来不希望他不好，不希望他生病，不希望他老，不希望他离开我。现在问问自己，到底，有多恨他啊？
终于，他缓过劲儿了，继续往前走，依旧是比时间还慢的速度。
提着的那口气长长地叹了出去。不得不承认，在刚刚停顿的两分钟内，各种突发性疾病的症状、我是怎么样到达他身边处理紧急情况的等等……都在脑子里一闪而过。
现在，我只剩侥幸，好侥幸，侥幸还能看着他慢慢地走。可，还能侥幸几次？
他对我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是血缘关系？还是说只要他在，她就也在？是这样吧。只要他在，他对她的愧疚就永远是我和他之间的桥梁。他通过这座桥梁弥补，我通过这座桥梁报复。他通过弥补到达我，我通过报复到达他。
他好像比两分钟前走得更慢了。
他挪动一步，我跟上一步，然后停住，等他挪下一步。
“你说她有没有想过再嫁？”
这个问题好像只有我才有资格问，可其实，我并不是想问，只是想讽刺，讽刺他风风光光地再娶，儿孙满堂。
等待我的只有沉默。他不会问这样的问题，也不会回答。不能？不敢？不想？没资格？
其实老罗要我给他写传记就是个借口，因为我跟他之间没有话题，或者说，我不想跟他说话，他只好以这个方式来靠近我，见我。
那年小罗把他接回来时，爸就在院子里抽烟，一根接一根，就算后来坐在他的旁边，爸也没有说话。在旁人看来，一家人好像挺和谐，好像沉浸在跨越了半个世纪的团聚喜悦中。
从那天开始，我就不喜欢去小罗家了。
“给老罗写个传记吧。”
“让他写自传吧。”
“老了，眼睛看不清楚，手也有些哆嗦。这段时间，饭都吃不好了。”
“那得看医生了。”
我的冷漠出乎自己的意料。
小罗没有达到目的，也并不吃惊，这在他的预料之内。所有人都知道我对老罗的态度。明摆着不可能的事儿。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老了”，这两个字反复越过我的耳朵。我不想听，不想听。我用鲜活的生命看着“她”是怎样一步步衰老。
“我老了，等不到老罗了……”
还是在村口的那颗树下，她第一次提到等他的事情。从前，她提起来的都是关于老罗的往事，从来没有说过自己在等他。
此时，我已经比她高了，手里不再拿着风车和糖果，只是握着她的手，站在她的旁边。从小到大，我一直认为她是我的天，可以给我遮风挡雨。现在，她这么柔软，像小时候我靠在她身上一样，她就这样靠在我的怀里。我摸着她蓬松且花白的头发，心疼不已。
我不想骗她，“他不会回来了吧。”
可没想到，他真的回来了。他居然回来了。如果我能够预见他的“回来”，是不是她会坚持等下去，带着希望在这颗树下等着？我当初就应该骗骗她，或者给她一些希望，“他会回来，你再等等……”
她累了。
半个世纪，一个人的一辈子，我陪着她的时候，觉得一切都很慢，比时间都慢，因为她不想当走到时间的尽头却还看不到他，所以她把时间走得那么慢，那么慢。只是，就算那么慢，时间也走完了，她就只能那样孤独地被时间送走。
那天之后，她没有再去过那颗树下。却还是像平日里一样把我照顾地无微不至，又像我头顶的那片永远湛蓝的天了，仔细跟我说一日三餐，认真与我谈昨日明天。
我却怕起来，怕她不去那颗树下。这是她一辈子的支撑。我只希望她能开心，但是她的开心全部在他的身上，他不回来了啊。就算他回来了，半个世纪的孤独，被浪费的一生繁华，这笔账怎么算？
“你说她有没有想过再嫁？”
这句话，好像只有我才有资格问。我是她唯一的快乐，好像我从出生就意识到对于她来说陪伴是多么重要。我只愿意留在她的身边。
老罗没有回答，中元节的那天晚上，他第一次跟我坐的那么近。这个问题让他竟然不自觉的摸索出了烟。
只是没有点着，闻了闻，打发着他与我之间的沉默。
从他口中回答这个问题就是对她的亵渎。对她一辈子的侮辱。所以，他没有回答。
“既然她都不在了，你还回来干什么？”
我瞥了一眼他夹着烟微微有些发抖的手。他应该只是年龄大了，不是激动了。
“反正那边也有子孙，最起码是完整的家。”
虽然他不至于老态龙钟，但不知从何而起的恻隐之心，使我不知不觉中控制了责备语气。
“我，不知道她不在了。”
太久没说话，嗓音有些沙哑。
“现在知道了，可以走了，你那边的太太还在。”
这一句，我倒是真心的。毕竟她不在了，他留下来的意义是什么？
“不走了，走不动了。哪儿也不想去了，反正她在这里。”
老罗这样说着，缓缓挪动他轻柔的步伐，从阳台走回屋里。的确，老罗是我见到的难得的绅士，他的脚步从来不拖沓，一把年纪也总是把自己收拾的干干净净。
外面的黑暗洒在他的脊背上，那个影子，有些迷人。
忍不住回头看着他，红了眼睛。想起来她对他的爱。到底是感人？还是虐心？还是被辜负？
老罗站在客厅，转过头，看着我。
我们第一次对视，有些尴尬。
我连忙转过身去，躲起脆弱的自己，看着黑漆漆的街道。中元节对我来说不可怕，我总觉得，今天她会来看她的宝贝孙女儿。
“谢谢你……”
“嗯？谢我干嘛？”
“她可能在无数个夜晚看到你在身边就觉得一辈子值了。”
瞬间，泪如雨下，继而，泣不成声，双手捂着扭曲的脸，我痛快地哭着。
我想她了。如果没有我，她那二十多年怎么过？儿子们为着生机奋斗，儿媳妇张罗着家里家外，只有我，打小就不喜欢跟小朋友疯玩儿，不粘着爸妈，像影子一样跟着她。她看到我的时候，对于老罗的遗憾会减少一些吗？我的存在，对她来说是一种慰藉吗？如果是，那我是怎么来的？是她和老罗的后代？我，就是老罗？如果我能等于幸福的话，她是幸福的吗……
我想通了？不恨老罗了？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想她了……
不知道哭了多久，呼吸都成了困难，像刚出生一样，不会呼吸。
老罗走过来，用他的手掌缓缓顺着我的脊背。
这一下，一下，一下……
我等到了，替她等到了。我是不是该替她抱抱他，抱抱这个她等了一辈子的男人。
夜风大了，大到虚弱的我可以依靠。
老罗始终没有一句话，倒了杯水放在阳台的栏杆上。保持着轻柔的步调走回去了他的卧房。
那天晚上，我还是没有留宿。不管多晚，我都要回到她的庭院。那里我才睡得着。
……
胡同里，他还在挪着脚步。只是今天的老罗，脚步已经不受他控制了，不能像那年的中元节那么轻柔。
夕阳余晖给他的背影镶上金边，这一刻，我好怕只能成为永远的记忆。
他总算是回头看我了。
看到我，他还是笑得那么灿烂，像十五年前初见他的模样。
当初他见到家里所有的人，径直走过来抱我。那也是唯一一次与他拥抱，在我知道他就是她口中的“老罗”之前、之后……
虽然我从来不会对他笑，但他从来都不会因此减少一分对我的笑。
他在等我吗？也或许是真走不动了吧？就算走得动，他也得有我的允许才能进去庭院。
我迈开了脚步。因为时间在推着我往前走，往他的方向走。虽然我也很想把时间变得很慢，但是他的时间比我的更慢。每一步都尽量拖延着，却还是走到了他的面前。
“回来了？”
老罗布满岁月的，充满颗粒感的声音，有些好听，好听到令人感动，好听到似乎每一个颗粒都折射出他走过的每个日子。
我没有回应。但是，一只手伸向了他，挽住他的臂弯。做出这个动作，没有颤抖，也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难。他好瘦，远不像看上去那么强壮，他的臂弯好温暖，好熟悉，像她的怀抱。
我跟老罗走得一样慢……
眉头忍不住皱了起来，因为我怕眼泪当着他的面掉下来。为什么这一幕，会让我更想她？不带不甘、遗憾，只是想念……
这条胡同，我走了三十多年，第一次觉得这么长，这么长。时间太可怕，长着大口吞没了她的一辈子，他的一生。他们两个都试图把时间过得慢一些，再慢一些……但最终都没能得逞……
作者简介
小花，原名王姗姗，毕业于西南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文学硕士。著有诗论稿《布道与救赎》（11万字）一部，省级以上刊物发表文学评论十篇，发表诗文数十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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