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文玺 /庙沟的老宅和女人们(散文)
吴文玺
常常觉得自己正在失去一些什么,却又不能明确知道那些正在失去的究竟是什么,没有头绪,没有具象,冗散,虚空。那种感觉毫无端倪、毫无章法地壅塞在心头。
回到庙沟以后,横陈在心头的那些纠结依旧无法厘清。
庙沟有我的老宅。我的爷爷、奶奶、父亲和哥哥都住在那里,住在那里圣洁的泥土里。我总是想,泥土里面一定很美丽,那里面一定有美丽的街市和特别好处的乡邻。我苦闷、凄楚、心乱如麻的时候,就去探望他们,去叩击泥土的门。他们好像早就把我忘掉了,总也不开门,没有影踪,也没有声音。我就想,他们可能很忙吧,手头可能有很重要的事情正做得兴高采烈,没有出门的时间。或许他们不愿受人滋扰,故意躲闪。在他们住处的外面坐上一刻钟或者更长一点时间,站起身,再跪下去,给他们烧上一些纸钱,我就拖着疲沓的脚步,默默地离开。给他们留下那些纸灰,是要暗示他们,我来过,我还惦记着他们。
人一旦住进泥土,就再也不想出门。大概知道了安宁的好处,就不愿再度喧嚣,泥土的外面,实在也太过吵闹。真的还没有见过一个走进泥土的人复又回来,泥土里面一定有你我都不知道的种种好。
老宅已经空了,朱户紧锁,院子里长满了齐腰深的蓬蒿,几只松鼠和麻雀匆匆忙忙地穿行在深深浅浅青青黄黄的蓬蒿里。屋檐下住着几窝燕子,有的燕窝里小燕子已经成雏,唧唧喳喳挤在窝边,好奇地打量着我,很像是在抗议一个陌生的家伙冒昧地私闯它们的家园。老宅的山墙上挂着一架木耧和几把镰刀,镰刀已经锈得不成样子,木耧看上去也像就要散架了。它们都静静的歇在墙上,一副黯然、落寞、自恋的模样,它们一定还在怀想它们曾经的过去,看得出来,它们的木头深处还隽刻着某种热烈、亢奋和激扬的意象。几个女人陆续从我的老宅前面走过去又走回来,没有谁问我好,也没有谁刻意去审视我的老宅,投给我和我那老宅的至多是一瞥漫不经心的目光。
庙沟好像没有以前厚重,越来越趋于寡淡,干涩,丢了灵魂似的打不起精神。从我面前走过去的人我认识的越来越少,年轻些的汉子差不多就没有看到,能够看见的除了老人就是那几个走过来又走过去的女人了,见了我大都一脸木然,好像看见了一棵树、一块石头或者一个别的什么东西,是那样的了无兴味。偶尔也会有一两个人轻轻地向我撩一下嘴角,那可能就是她们带给我的最诚挚的问候了。
我想她们一定也是这样问候庙沟的那些树、那些石头和那些别的我不能够知道的东西的,她们应该是不想向那些东西吐露些什么才这样的。
庙沟已经没有了学校,孩子们要到很远的乡里去上学,一个礼拜才会回来一次,学校用校车接他们上学,也用校车送他们回家。孩子们的父亲好多都不在家,去了本省或者外省的一些城市,卖些力气,赚些小钱再寄回家里,家里就靠他们的女人支撑。农忙的时候,这些女人们就戴着已经发黑并且烂了边沿的草帽,孤独地挥着镰刀,独自收割泥土里馈赠给她们的快乐,之后再用她们柳叶一样纤弱的肩膀把那些泥土里收获来的快乐挑进家里。女人们想她们的男人的时候,就站在门口的那些树底下,那些树是一些泡桐,槐树,榆树或者香椿。她们一般都会把脸冲着门前的大路,踮起一只脚尖来,用踮着脚尖的这条腿摽着另一条腿,一只手或是左手或是右手,高高的抚在树木粗糙的表皮上,很有力量的抓着,手指头会随着她们的思绪在树干上起起伏伏。
她们是在向树木或者通过树木向泥土释放她们的躁动、担心和思念。
偶尔也会有人打个电话,问些温暖寒凉之类的家常话。不过这样的电话她们打的可真是不多!她们都知道那些电话是要向移动或者联通交钱的,那些交出去的钱,全是她们的男人不舍昼夜,流血流汗辛辛苦苦换回来给她们过生活的。
这些女人我认识的确实很少,因为她们嫁到庙沟的晚,看见能够叫出名字并且知道所以然的几乎没有一个。如果要说出她们的男人,没准我还是会知道的,如果能够说出她们的公爹,我可能真就明白了。我有时候也替她们想,要是人不动,地动,你脑子里想着哪个地方,哪个地方就会自动跑到你面前,譬如你说北京,北京就来了,你说广州,广州就来了,那该多好!
她们思念她们的男人的时候,就用不着那么无助了。
好像有一个很不屑的声音对我说:你上网啊!
可是庙沟它没有网络。即使有哪个好心的人给庙沟架上了网络,那些女人们也不会上网,一定不会上的,她们不会把自己的男人用性命换回来的那几个铜板耗给那个虚拟的世界。她们要用那些钱去买米买菜买油盐酱醋,用那些钱给她们一周才能回来一回的孩子们过个像样的周末,或是端阳,或是中秋,她们还要抠出一点点来给自己买一瓶大宝。小包装的大宝在庙沟卖得很好,十个庙沟的女人里头有九个都在用它。早晚用大宝,不是为的皮肤好,为的是洗完脸脸皮不皴裂。面色滋润些,才不至于使在外面看惯了城市丽人的男人们看见了自己以后心里太悲切。再说那东西也不怎么花钱,用起来不算很肉痛。
庙沟的黄昏不经心,不张扬,悄悄然随风而至。昏而且黄的光芒包裹着我和我的老宅,莽渺,散漫,仿佛一柄怅然走来的罗伞,不声不响,只有细微的鼻息扑朔在那些平房、瓦砾和草木上。昏而且黄的光芒里,我忽然觉得老宅好像一个磁场,时时左右着我的思维,我的欲念,我的习惯,我的手足,我的肠胃,我常常毫无意识地按照老宅的磁场排列、组合、发散着我的种种轨迹,即使走得再远,老宅也会把我拽回来。我深度怀疑我的老宅是否曾经给我洗过脑,换过血,至少在我的骨子里隐埋了某种符号,或者在我十月娘胎的时候就在我的或是脸或是背或是屁股的某个部位炮烙过一些印记,在我尚未成形的时候就给我装了芯片定了位,令我无法改变。
那些昏黄的光芒来自于月亮。庙沟的月亮高高的挂在庙沟的天上,圆圆的,白白的,镜子一样闪着亮而且柔的光。然而我毕竟知道这样的好月亮光景不会太长,过不了几天,月亮就会由圆而扁,扁而瘦,瘦而成为线,终至于无。月亮不像太阳那样守规矩,不是出工出的早,就是出工出的晚,还经常旷工,认真负责履行职守有所作为的也就只有这两天。庙沟人厚道,有德行,有素养,一向没有说过有关月亮的任何坏话。月亮不出工的那些天,黄昏的光芒里就只剩下那些可怜的有限的几瓦电灯泡光了。可是早睡的人家总是黑黢黢的,她们说村里的电涨得太贵了,用不起了。
我的老宅已经无法睡人,老宅里到了黄昏满是鬼头鬼脑贼眉鼠脸的老鼠和忽忽闪闪进进出出的灰蝙蝠,我的本家妹子还在我的老宅里见过一些花花绿绿的蛇。妹子的家和我的老宅隔了一排平房,妹子的爹和我的父亲一样,早先也自顾自的住在泥土里了。她家里还有她和我婶子,她的孩子住在乡里的学校里。
我想我应该到她家里借宿一宿,顺便再看看婶子。妹子做姑娘的时候,是村里顶级的美人坯子,有着一张郁美的脸和一副细长的眉,那上面又恰到好处地长了一双楚楚见怜的眼。因为没有兄弟,婶子给她入赘了一个上门女婿,女婿孝顺,勤快,过罢节就南下去了东莞。
妹子家那些昏黄的光芒是一只15瓦的电灯泡,昏黄昏黄的光芒里,妹子斜靠在沙发上,她在看电视。她手里捏着一只遥控器,换了一个频道又一个频道,她大概是觉得哪个节目都不好看,没意思。她的电视有好多节目都看不清,不是雪花飘飘,就是切片似的深度扫描。她说电视天线不好用,刮风刮歪了,下雨淋湿了,都不行,她又不会弄,邻居家早就换了大锅,她没换,换一个大锅至少要300块。看电视么,一个人也就长一双眼,一回不就只能看见一个台么。好比这世上的男人,好看的男人再多,跟自己过日子的不就是自己的这一个么。东莞在哪儿啊?光知道远。憨子说他坐火车都得一天多,站着到家的车票还要200多块!
我知道她说的憨子就是她的男人。
她说要是人不动,地动,你一想东莞,东莞忽的一下子就来到你跟前了,多好啊!她嗤的一下笑了,说她有这样的想法是不是很幼稚?你可别笑我啊。我不会笑你,我就有过和你一样的这想法呢。
人痴的时候是很幼稚,幼稚到了忘记常识。
会动的是心。不会动的也是心。
动由心生。
妹子转身出去喂她的牛。我想看看一个女人喂牛的模样,跟着她一起进了她的牛棚。她说她的牛就是她的命,干完活,吃草,吃完草,再干活,除非哪一天累死了,这草也就不吃了。昏黄昏黄的光芒里我开始注视她的牛。牛的眼皮好双睫毛好长眼珠好黑,要是一个人能有那样的眼皮和睫毛和眼珠,肯定是个绝色的大美人了。可是那牛眼里却装满了泪,仿佛一池不皱的春水,一点一点顺着牛眼角噗噗踏踏地落下去。我用手指轻轻揩去牛的一滴眼泪,那泪水湿湿的,涩涩的。我分明嗅到了那泪水里的一丝苦咸。
那些泪水让我敏感到了牛内心的某种痛。我不明白为什么千百年来上帝一直都不让牛把内心的痛说出来,也不让它写出来或是画出来或是别的一种什么方式表达出来,总是让它忍着……
上帝他是万能的。他让牛忍着牛就得忍着牛从来都忍着。
妹子好像被一种什么情绪包围了,木木地站着,树桩似的,我清楚地看见她的脸已经尽显苍桑,刘海里早生了几缕华发,疲惫的眼里含着莹莹的泪。
昏黄昏黄的光芒里,牛细细地咀嚼着从胃里反刍来的草料,像是细细地咀嚼着满腹的心事。那些心事一定很重,沉淀了不知多少年,不然它不会落泪。什么样的心事才会让你这般咀嚼这般回味又这般艰涩?
妹子突然笑了,泪眼依旧,表情却很嫣然:你也歇着去吧,可能你再回来的时候,我也搬走了,憨子说他过年回来的时候要在城里租个房子。
喔,是么?
庙沟会空。脑子里突然迸出这样一个虚张的假想,心头复又陷入一片纠结。记起经书上说过的一句语谶:不可说不可思,虚空十法界香,若依若正。
我的爷爷、奶奶、父亲和哥哥,还有妹子的爹,注定是不会搬走的,他们的门,闭着。96编辑器
吴文玺,男,郑州市作家协会会员。自上世纪九十年代起,陆续在《人民日报》、《大河报》、《郑州日报》、《青年导报》、《散文选刊》、《安徽文学》、《河南散文》、《老人春秋》、《中国铝业报》、《上街时讯》等报刊发表诗歌、散文、杂文、随笔100余篇。散文《侬是醉槟榔》入选《中学生课外阅读(高中版)》,杂文《屁股的革命》被《经典杂文》、《法制博览》等多家杂志转载,散文《先生的灯盏》、《抓阄》、《那时风雅》,随笔《回肠荡气》、《家国小人》、《半榻竹奴》等入选《郑州日报》郑风精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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