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振振杂谈诗词阅读(十四)
钟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小楼听雨》诗词平台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宋末著名词人兼词论家张炎,在其《词源》中说:
词要清空,不要质实。清空,则古雅峭拔;质实,则凝涩晦昧。姜白石词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吴梦窗词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拆碎下来,不成片段。此清空、质实之说。梦窗《声声慢》云:“檀栾金碧,婀娜蓬莱,游云不蘸芳洲。”前八字恐亦太涩。如《唐多令》云:“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雨也飕飕。都道晚凉天气好,有明月、怕登楼。〇前事梦中休,花空烟水流。燕辞归、客尚淹留。垂柳不萦裙带住,谩长是,系行舟。”此词疏快,却不质实。如是者集中尚有,惜不多耳。白石词如《疏影》《暗香》《扬州慢》《一萼红》《琵琶仙》《探春》《八归》《淡黄柳》等曲,不惟清空,又且骚雅,读之使人神观飞越。
在词史上,张炎是对南宋词坛大家姜夔之词的主导艺术风格作出“清空”评价的第一人。由于他的概括较为准确,故得到了后世大多数词人、学者的认可。“清空”二字,几乎成了姜词的定论。
然而,在张炎之前,尽管“清空”一词屡见于文学文献,却没有人对它作过明确的界定。
张炎本人也未对其所谓“清空”予以阐释。
后世的词学批评家们虽也有许多人接受了张炎“词要清空”的美学观点,动辄称赞某人某词“清空”,但也没有给出这一术语的定义,不知他们对“清空”的认知,是否与张炎一致。
直到近代,沈祥龙在其《论词随笔》中说:“'清’者,不染尘埃之谓;'空’者,不着色相之谓。'清’则丽,'空’则灵。'如月之曙,如气之秋’,表圣品诗,可移之词。”(“表圣”,是唐代诗人司空图的字。“如月之曙,如气之秋”二语,见旧题司空图《二十四诗品》其十六《清奇》。)我们总算看到了一条对“清空”的解读,但它是否符合张炎的原意,仍然存在着疑问。
这一现象,再一次凸显了中国传统文学批评的特点:
由于对所用术语的义域往往不作刚性的界定,故其“得”在于“能指”较大,包容甚广,含蕴颇深。
也正由于对所用术语的义域往往不作刚性的界定,故其“失”在于“所指”模糊,难以把握,易启纷争。
本文力图按照现代学术规范,对张炎之所谓“清空”,作出尽可能接近张炎本意的解读。
语言,包括词汇,无论从历时的角度来考察其传承,还是从共时的角度来考察其流通,在多数、正常情况下,具有相对的稳定性。
因此,张炎之所谓“清空”,虽未必尽同于前代或同代的文学家、文学批评家,但总应有较大程度的重合。
有鉴于此,为了解读张炎之所谓“清空”,首先有必要回顾一下,张炎之前或与张炎同时代的文学家、文学批评家们,是在什么意义上使用“清空”一词的。
先说文学家们笔下的“清空”。
“清空”向来有两种词性结构。
唐人夏方庆《风过箫赋》曰:“断续清空,萧寥永夜。”这是四言对仗,“清空”对“永夜”(即“长夜”),显然是偏正结构,中心词是名词“空”(即“天空”),“清”是修饰“空”的形容词。
而我们所要讨论的“清空”,则是“既清且空”,“清”“空”并列,两个都是形容词;合成一词,仍然是形容词。
由于偏正结构的“清空”与我们所要讨论的问题无关,故本文将它排除在外。下面,只胪列那些使用形容词“清空”的书证。
唐人杜牧《晩晴赋》曰:“雨晴秋容新沐兮,忻绕园而细履。面平池之清空兮,紫阁青横,远来照水。”这是形容“平池”。池水清净而空无所有,故曰“清空”。
宋人杨简《东山赋》曰:“又如江上之秋光,清空爽明。若甚近也而不可执,若远也而不可追。”这是形容“江上之秋光”。江上秋光清净而空无所有,故曰“清空”。
又,刘爚(按:一作真德秀)《题金山》诗曰:“是时千山雪新霁,水面月出天清空。”这是形容雪后长江月夜的晴空。月夜江天清朗而空无所有,故曰“清空”。
又,杨万里《光口夜雨》诗曰:“峡山清空峡雨急,寒声夜半萧萧发。”这是形容深峡高山。高山深峽间,景色清幽而空间较大,故曰“清空”。
又,杨万里《题汪圣锡坟庵真如轩在玉山常山之间》诗曰:“百滩千嶂自一川,清空不是人间世。”这是形容玉山(今属江西)、常山(今属浙江)二县间的山水。其境清幽而空间较大,故曰“清空”。
又,杨万里《宜州新豫章先生祠堂记》曰:“俯湖为阁,于登于临。湖山清空,云烟髙寒。”这是形容宜州湖山。湖山清幽而空间较大,故曰“清空”。
又,韩淲《夜霜窗户肃然严冷》诗曰:“江山何清空,天地本正大。”这是形容“江山”。江山清幽而空间较大,故曰“清空”。
又,朱继芳《溪村》诗二首其二曰:“雨洗山光绿净,波涵天影清空。”这是形容“波涵天影”。水中之天清净而空无所有,故曰“清空”。
以上诸例,都属于对景物的文学描绘。“清空”之所形容,集中在水之清净,天之清朗,江山、湖山之清幽,以及水、天之空无所有,江山之空间较大,等等。
据此,我们似乎可以作出两点推论:
其一,从本初义上说,凡以清净之水,清朗之天,清幽之江山、湖山,空阔之水、天、江山、湖山为主画面,或主背景的词作,较有可能符合张炎之所谓“清空”。
必须注意的是,“清”“空”二者,缺一不可。譬如一幅山水画,如果山水占据了太多的画面,没有留下足够的空白,“清”而不“空”,尚不能称“清空”。
其二,从引申义上说,凡画面景物较为清净、清朗、清幽,并留有较多空白的词作,也较有可能符合张炎之所谓“清空”。同样必须注意的是,譬如一幅风景画,即便其画面景物较为清净、晴朗、清幽,只要没有留下足够的空白,“清”而不“空”,仍不能称“清空”。
再说文学批评家们心目中的“清空”。这方面的资料甚少,只有两条。
宋人赵汝回《瓜庐集序》在对当世诗人薛师石作品的艺术风格作总体概括时说:
瓜庐翁薛景石……独主古淡,融狭为广,夷镂为素,神悟意到,自然清空,如秋天迥洁,风过而成声,云出而成文。间谓四灵(按:南宋“永嘉四灵”,即徐照、翁卷、徐玑、赵师秀):“君为姚、贾(按:唐人姚合、贾岛),吾于陶、谢、韦、杜何如也?”
其所谓“清空”,大抵是指与“古淡”、广阔而不狭隘、朴素而不雕镂、“自然”等说法相配,如秋天、秋风、秋云般高迥清洁,类似陶渊明、谢灵运、韦应物、杜甫诗那样的一种审美趋向。
需要特别说明的是,以“清空”论陶、谢、韦诸人之诗,大致可通。惟杜诗千汇万状,实非“清空”二字可以涵括。但杜诗固有一部分是“清空”的,就此而言,也不好说他全未道着。
又,周密《浩然斋雅谈》卷上在解释宋人叶适之服膺“永嘉四灵”诗,“自以为不及”这一现象时说:
水心翁(按:叶适)以抉云汉、分天章之才,未尝轻可一世,乃于四灵若自以为不及者,何耶?此即昌黎(按:韩愈)之于东野(按:孟郊),六一(按:欧阳修)之于宛陵(按:梅尧臣)也。惟其富赡雄伟,欲为清空而不可得,一旦见之,若厌膏粱而甘藜藿,故不觉有契于心耳。
其所谓“清空”,大抵是指与“富赡雄伟”异趣,如“藜藿”般朴野,类似唐人孟郊、宋人梅尧臣诗那样的一种审美趋向。
赵汝回、周密都是南宋后期人,所论又都在诗学,可见“清空”至迟是南宋后期的文学批评家已明确使用的一个诗学审美标准,而张炎率先将它引进到了词学领域。
综合赵、周二氏的论述,取其“最小公倍数”,我们似可得出结论,至迟已在南宋后期文学批评中出现、作为诗学审美标准之一的“清空”,大抵包括如下内容:近于古淡、自然、朴素,境界较广阔,不尚雕琢。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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