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凤仙
初次邂逅,便是那个雨天。三枝。花瓣怀抱着雨水,曳曳如含露的小船。仿佛青色蜡笔涂抹的叶片,比起柳,更加厚重与饱满。我轻轻走过它们,仅仅是瞬间。然而之后的岁月总是觉得冥冥之中它们在幽幽把我召唤。于是,一个风晴日暖的午后,我按捺不住自己的小小心思,前去探看。一、二、三,我欢快地数着,如同是谙熟很久的朋友,我兴奋地笑了。
凤仙的植株不太像一般的花卉,在某种程度上,更接近芝麻,叶片是一节节生长,花朵更是一层层铺开。一、二、三、四,一、二、三、四、五,一、二、三、四,左右两株是四层,中间一株是五层。左右两株的花朵颜色接近大红,然而又比一般的大红更有味道;中间一株的花朵更接近绯红,然而又比寻常的绯红更加轻灵。薄如蝉翼的重瓣,像展翅欲飞的蝴蝶。较之它们旁边怒发冲冲的鸡冠,它们的美是毫不张扬的温婉,带着小家碧玉的自然。
当天夜里,我的整个睡梦都是香甜甜的。我梦到自家院落花盆中的它们,梦到现在我见到的它们与家乡的它们拥抱亲吻。梦到暖洋洋的太阳在天空高高挂起,梦到儿时的我在使用喷壶给花卉浇水的时候,执意对准网纱的门帘——一阵潮湿的迷离之后,门帘上复归熟悉的彩虹。梦到我慈祥的母亲,笑吟吟地端坐在院落的板凳上,一边把我的旧衣加长,一边喟叹:“又长大一截呵。”“是花还是我?”“都长大了。”
秋之后,又接连几场雨水,它们的花朵稀疏地多了,若干花瓣随泥水飘零。然而它们的种子却一天比一天丰满肥硕起来。我开玩笑般轻触,果然,种囊顷刻间便被弹开。它们是多么着急地想钻入泥土母亲的怀抱呵,其速度如此之迅疾,以至于我尚未来得及看清它们深褐色的小小种粒。
冬天的时候,白雪覆盖了那片土地。我并不悲伤。死亡有时候是一件让人沮丧的事情,然而植物未必这么想。生,从来不是生硬硬的一潭死水,而是生生不息的一支河流。当死幻化为新的生,死便没有那么可怕了。所有重生的生命,都将以一种崭新的姿势,重新认识这个世界,重新再活一次。然后再重新死,再重新生。
果然,才到春天。土地上已经钻出了不少凤仙的幼苗。更让我吃惊的是,除了此前的土地,稍微更远一些的土地上,也拥有着它们俏丽而倔强的身影。五月的时候,有些凤仙便特别着急地开了,绛紫色、深红色、大红色、浅粉色、深粉色、甚至白色。它们密密地簇拥着,在盛夏还没有到来之前,便提前预演了一场凤仙的盛宴。我痴痴地望着它们,试图凭靠旧日的印象去评判谁更像它们的三位母亲。然而终究是徒劳的。因为每一株凤仙都在微风中向我亲切地问好,我根本分辨不出,哪株更为酷肖。
我深深感谢这些花之精灵,它们让我在千里之外的异乡感受到了家乡的味道。我深深眷恋故乡的凤仙一如我的母亲,而异乡的凤仙也像极其了解我的心事似的,日复一日灼灼地开。
九月的我,甫踏入校门,便匆匆放下行李去熟悉的土地旁寻我的花朵。鸡冠仍然、玉簪仍在、甚至还长起了星星点点的太阳花。然而,属于凤仙的那块土地突兀兀的,只有齐刷刷的跟梢,仿佛刚刚收割过的麦田。我的心掠过一阵痉挛,久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天气就要冷起了,我不太看好玫瑰,它们太娇惯了。”
“但是终归还是玫瑰的花朵更好看那。”
“可惜了那些凤仙——”
不远处传来两个园丁分明的交谈声。悲愤的泪水盈满了我的眼眶。
“妈妈,凤仙没了。”我语无伦次中夹杂着哭腔。
“什么凤仙?”
“就我小时候经常染指甲的指甲花——小桃红,我们还一起作诗那个。”
“明年还会有的。”
“我怎么能够相信呢,它们现在不是自然死亡,而是粗暴的人为处死——
往日里,它们缄默但是昂扬着高贵的头颅……”
“你说,人的外在境遇发生巨大变化的时候,是好还是坏呢?”
“这,得分情况。”
“花也一样。或者明年玫瑰会凋零,然而凤仙依旧盛开。”
“这只是一种概率极低的可能。”
“可能就是希望呵。”
可能就是希望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