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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留的时光

三间房子，快有六十年了吧。听说文革的时候这里住过三户人家，文革之后又退回了。

最早的时候，三间房里住着三代人，还有保姆、婴儿。现在，三间房里还是住着三代人。

九旬老人不知道时代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他们每天重复地相互问答，是一辈子里认识的人和事，是几十年前的人和事。老人们一问一答，从不厌倦。

另一间房里有他们年近花甲的儿子，不肯长大的老顽童，游戏是他生活的主要内容。他内心纯净如儿童，所以能有坚定的信仰。他在老人身边待着，对于老人们，生活就有了意思，有一个人一辈子需要他们呵护牵挂，仿佛是他们怀里永远的孩子。天天念着他，吃了吗？睡了吗？回来了吗？在不在屋子里？就是他们生活中最重要的内容。

还有一间房里是安静的保姆，她是目前这个家里真正的总管，吃啥穿啥，收拾打理，她说了算。她和老人们有缘，把老人当亲人了。

三间房里的人，只有在吃饭的时候相遇，大家坐下来，全到了，一天就圆满了。

其余的时间，三台电视里播放着不同的节目。

时光就这么停留着，不知改革，不知经济大潮，不知商品时代，不知楼价疯涨，不知世人都在飞奔追钱，不知人已老去。

一个老人问：孩子哪去了？

另一个老人答：长大了。

问的人说：我刚才还抱在怀里呢，怎么一下子没有了？

答的人说：别人抱走了。

问：谁抱的？

答：他爸爸抱的。

问：他爸爸是谁？

答：是小强啊。

问：小强是谁？

答：是林的儿子。

问：林是谁？

答：是你的儿子。

……

老人渐渐安静下来，沉默一会儿，突然急问：孩子哪儿去了？

又一轮问答开始。

孩子哪儿去了？

老人是想起自己六十年前怀里的孩子吗？

老人不知道儿子已是花甲老人了吗？

电视里播放着八十年代的连续剧，讲知青北大荒回北京之后的故事，男主人公与女主角插队的时候是一个队里的，他们曾经是懵懂的恋人。后来女主角上了大学，男主角成为无业的大龄青年，女主角当上记者，男主角成了送煤气的临时工。他们相见的时候非常尴尬，男主角明显觉得自己是受害者，而女主角充满了道德上的羞耻，因为女主角没有嫁给落泊的人……

不知道三十年后的今天，他们各自命运如何。可以想见的是，他们如今都是退休的老人了。假如男主角后来经商，他可能早就是大款，而女主角呢，不过是一个拿着微薄退休金的老妇。他们或者也有差距，或者早就没什么差距了，可怜四十年前一对如雪碧人，三十年前貌似天壤之别的男女，其实也就是相差无几的两个渺小生灵。

命运这回事，总得过几十年再看才得明白。

两个老人虽是夫妻，想当初他们少年成婚时也有高下，千金小姐一瞬间就成了受气的小媳妇，丈夫却如新星般求学、革命、随着时代风波跌宕起伏、成就名利。

七十多年就这样过去了。

老人们如今天天以问答对话。问一句，答一句，日复一日，分毫不差。时光就这样停留、等待、不肯向前……

（2012年2月文）

那几年，我在北京陪伴呆子和老人们，每天重复着相同的生活，老人们重复着相同的对话，仿佛这样的时光无穷无尽，日复一日。而今，已是前世往事了。老人们不在了，呆子也不在了，而北京生活，已经过往不复，永远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