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旧文档--赤子
赤子
他婴儿的时候漂亮极了,像洋娃娃似的。姐姐们给他打扮成女孩儿模样,皮肤白、嘴唇红、头发黑、眼睛亮,小辫子弯弯的,那真叫一个好看。他少年的时候已经长成高挑单薄的竹杆样儿,淘气是始终如一的。他有多淘气,现在听起来也不觉得太过分:不过是在幼儿园里偷吃小饼干、让睡觉的时候悄悄跑出去;在学校里打群架,老师批评的时候敢顶嘴,写检查的时候不好好写;下乡的时候躲着玩儿,饿了偷吃地里的黄瓜……
听起来最气人不过的事情是:他三两岁的时候,偷偷拿了妈妈的一摞毛票到地里去埋,估计是以为会钱生钱吧,反正妈妈一晚上没睡觉,发现手里的钱对不上帐,等知道是小儿子拿了,从地里翻出来,一对,正好。妈妈没有打儿子,反而说:他才多大,懂什么,他不是故意害人的。
他妈妈是他一辈子的守护,无论他做什么,妈妈永远认为儿子是好的。
可别人不这样认为,尤其是他的兄弟姐妹。
几十年后,他说起曾经的往事,泪湿衣襟。
大哥曾写信给妈妈,让妈妈与未成年的他断绝关系,不认他是这家的儿子,说,他这样不省心,不如不要他了!
二哥为他叹了几十年的气,最后还是不想再提他了,无论如何不希望再跟他有什么关系似的,凡是他的东西,二哥一家绝对不肯碰到。
他下乡那年拿到第一个月的工资买了一堆自己认为最好的萍果送到当时唯一在城里的大姐家,被扔出来,并且告诉他:永远不要再上门!
小姐姐刚从乡下回来的时候,他兴高采烈去招呼,小姐姐却骂:臭流氓,别叫我!
不知道他究竟做过什么样伤天害理的事,能让兄弟姐妹们这样无情?
他是最小的兄弟,一辈子不曾离开父母,在父母身边的他确实受到照顾最多,他依恋父母,也非常依恋兄弟姐妹,他对哥哥们很崇拜,对姐姐们很想亲近。他心底里一直怀着强烈的眷恋与渴望,渴望得到兄弟姐妹的认可,愿意为此努力。
虽然他确实散漫、任性,有时候不讲理,在家里不管不顾的,由着自己的性子生活。但他从来不曾妨碍过别人的生活。可是,兄弟姐妹们依然对他颇多微词。
他在日常生活中确实不能干,身体又弱,不能为家人出太多的气力。他发愿为家人承担磨难,他渴望将自己的心张成一张大幕,为亲人遮挡无常的风雨,他愿为此承受苦痛、磨难,只要他们家家都好。
他的善念,无形,看不见。
他舍不得亲人就这样渐行渐远,他为此伤感不已。事实上,分崩离析已成定局,没有对错,是因果也是必然规律。
眼睁睁看着,这一世的亲人就要做到头了,许多有意无意的伤害在日常生活里起起落落,他极度虚弱的身体承受不住,一再倒下,又艰难的爬起来。
眼泪在他的眼里涌动,一颗赤子的心从来没有变过,他爱时纯粹,信时真心,放下的时候坚定。
这一世不能懂他的人,只看到他外面的任性,看不到他里面的高贵。
这颗赤子的心,应当承受误解的苦,也是他真心愿意承担的自己和众生的罪。
或许没有谁对谁错,都是因果使然。
(2015-2-25)
写这篇小文的时候,正是呆子第一次病危之间,他年前发病,整个春节前后我们都在急诊与医院各科之间奔波,医生说他有生命危险,但又不能收院,要求我们天天坐在急诊的凳子上死去活来。没病的人也受不了这样的罪,于是,我天天晚上设法带呆子回家,早晨再请亲友开车或打车,打不到车就叫120去医院,无穷无尽的检查和打吊针,没有确诊,没有针对性的疗治,只有恐吓与艰难的奔波。
那时候,呆子的母亲已经去世,父亲也在重病之中,家人不胜重负,对我们脸难看话难听。
那时候,我还没有信心独自一个人照顾他,难免有渴求家人帮助的时候。后来,越来越难听的话也听到了,我暗暗发誓,无论多难,也绝不再给他们添麻烦了。
呆子身体坏透了,真是奄奄一息。我们夫妻相对无言,他一句报怨的话也没有。有时候,听了难听的话,对着我流泪,却绝不把泪流到他人面前,也绝不对我说一句不满的话。我心里更敬佩他。
我也不对他说我的不满,但我心里是不满的。所以,悄悄写下这样的文章,替他难过。
现在我才知道,我也是这一生最懂他的人,他那颗深情又充满爱愿的心啊,别人是不知道的。那些天天责怪他任性的人,从来不知道他是更好的人。
无论这一生经历了多少磨难,他那颗赤子之心从来不曾失去。
现在,更明确知道,他是内心高贵的人,这高贵在生命最艰难的时候表现得更清晰,我因此更爱他。
在十七世大宝法王的书《崇高之心》里读到这样的话:
当我快乐的时,我愿将这快乐献给他人。
愿此喜乐和欢欣遍满世界。
当痛苦出现时,愿我能够完全承担。
我知道,他也有此心愿。
献上我的敬意,并随喜崇高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