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完成自己,不负这风雪一生
文徵明,《品茶图》局部。
宽宽观画琐记,长文,但着实好看。
主播/ 夏忆 ,配乐/ 秘密後院《寂》、空雨《随云》《静谧自然》《祥音》《香钟》
文|宽宽
设计|西脑包花
01.
中国绘画史上,有些几可归于玄学的东西。
譬如,大师常常商量好投胎的年份,举几对尤其喜欢的画家:
1470年,文徵明、唐寅(唐伯虎)出生,后成为“明四家”。
1642年,王原祁、石涛出生,后来成为传统主义与独创主义最后两位超级大师。
1900年,林风眠、关良、常玉出生,在上世纪中西文化碰撞最激烈时,三人在中西融合上做出重要探索。
今天想说说唐寅和文徵明。
唐寅,江南第一风流才子。其放浪形骸的声名,与他的画名一起,永传于世。
文徵明,一代宗师。后人称他为诗、文、书、画俱佳的“四绝全才”。清人朱彝尊却感慨“先生人品第一,诗书画次之。”可想见其君子之风。
画史上说到明四家绘画,文徵明清婉,唐寅秀逸。
文徵明,《浒溪草堂图》局部。
唐寅,《溪山渔隐图》局部。
唐寅的画,像第一眼就让人惊艳的美女。作为职业画家,受市场左右,画作需要让不同欣赏层级的人,都能接受。
唐寅,《诗意图》。
文徵明的画,耐看,还需要观者有一点艺术阅历。他在复杂空间的架设上,突破了文人画家常有的局限。
文徵明,《山水图》。
绘画发展至明代,有几对矛盾愈加尖锐:文人绘画与职业绘画风格的对立,南宋院体画法与元代文人画法的对立。
唐寅和文徵明相同之处,在于都能不受制于对立的藩篱,突破了文人画与职业画之间的屏障。
就算纯以文人画标准或职业画家的标准来衡量,他们的作品也都毫不逊色,甚至都有超越两者之上的作品出现。
文徵明,《雨余春树图》。
文徵明38岁所作《雨余春树图》,早期作品,已能看出,他在试图避免同代人陈腔滥调的构图,画面谨慎、含蓄,敏感、诗意。
就艺术家的心劲儿而言,文徵明尤其让人钦佩。
看他81岁作品《万壑争流》,对比38岁的《雨余春树》,能看到那条清晰的探索路线,不只限于笔墨、设色,更多在空间架设、形式美感等文人画系统中稍显薄弱的方面。
文徵明,《万壑争流图》。
画面由下往上,将若干丰富的小空间,整合在一起,构筑山水画的整体空间。
《雨余春树》中尚显露几分犹豫,站在探索的起点。到了《万壑争流》,已流畅地完成了这项棘手的功课。
前面所述明代画坛对立的主题,高居翰总结:
特定性与抽象性之间的对立,留恋具体经验与渴望普遍经验这两种美学的对立(对应院体绘画与文人画的各自侧重)。
文徵明探索出一条兼取所长的路,画中所见,他一生都在精进,不曾松懈,在艺术上是集大成者,于人生,是完成了自己。
他的个性与作品融合无二,精熟之中有清雅,十分冷静。一种古典的克制,来自他一生自律的性情。
02.
同一年出生的文徵明唐寅,有着绝然迥异的人生。
唐寅出身官宦之家,至其父家道衰落,转而经营餐馆。这意味着,在明代缙绅阶层作为社会中坚的大环境,他的出身无法带来社会地位。
好在家境殷实,得以让天才早发的唐寅接受良好的教育。
有多天才,书籍所载,大多几句几岁能诗之类,但能得到当时苏州贵绅兼名士——文林(文徵明父亲)收为学生,可见其才一早就扬名苏州。
老师文林,把他带入士绅阶层与文人圈,结识了沈周(明四家)、吴宽(名臣、名士、文学家)、祝允明(名书家,吴中四才子),并与同龄的文徵明成为好友。
唐寅具有天才属性,也走风流才子的套路,青年时大把时间金钱花在饮酒狎妓上。
后来给文徵明的信中忆及:
“计仆少年,居身屠酤,鼓刀涤血。”(我长在市井,在酒肆肉铺间长大。)
“仆之跌宕无羁,不问生产,何有何亡,付之谈笑。鸣琴在室,坐客常满,而亦能慷慨然诺,周人之急。尝自谓布衣之侠,为其言足以抗世,而惠足以庇人。” (《与文徵明书》)
是一位才华外露,放荡不羁,任侠尚义的少年。
文徵明生来不带天才属性。
早年愚钝,七八岁才会说话,十一岁开蒙。“吴中四才子”另外三个,无不是从小就有才名,唯独文徵明,以笨出名。
唐寅28岁参加应天府乡试,考中第一,一时名头更甚。文徵明从25岁到52岁,参加了九次科考,皆不中。
每个人都带着各自的资粮来到世上,安排给唐寅的是不世出的才华,安排给文徵明的,是一位好父亲。
文林一直迷之相信,驽钝的儿子将大器晚成。
不仅使他接受了当时最好的教育(吴宽教诗文,沈周教作画),在唐伯虎人生得意之时,安慰默默无闻的文徵明说:
“子畏(唐寅)之才宜发解,然其人轻浮,恐终无成。吾儿他日远到,非所及也。”
文徵明个性雅正、严谨、极其自律,是静水流深的典型。当唐寅在坊间纵情酒色,文徵明在家练字。每有聚会,饮酒从不超过六杯。
有一次受唐寅邀请,到画舫上晚宴,一群青楼女子向他围拢过来,文徵明尖叫,作势欲投水,唐寅不得已以小舢板助其逃走。
文徵明22岁娶妻吴氏,白头到老。
能在幽微处静水流深,我想他从不怀疑自己会后来居上。
文徵明,《惠山茶会图卷》。
03. 众所周知,王国维在《人间词话》提出三境界说:
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三境: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第一境,想必凡是认真做过一点事业、研究过一些学问、走过几步艺术之路的人,都体会过。
这些路都需要向内探索,向内,常始于人生中的觉醒时刻。
秋风劲吹,满眼绿意一夜消减,热闹的世界朝远处退去,你独自一人,站在高处,望尽归路。
“事业不尽如人意,健康江河日下,人生的浮沉累积成一大堆消极的资讯,对心灵的平静构成越来越大的威胁。”(米哈里)
必须重新找到,一条能安顿生命的路。
在唐寅的人生中,二十九岁那年,就获得了这样的时刻。
1493-1494年(23-24岁),两年内,他失去父母、妻子、儿子、妹妹(在夫家自杀),于极痛中,决定奋发,考取功名。
1498年,应天府乡试第一,忽如一阵使人微醺的得意春风。
1499年,赴京参加会试,路遇迷弟徐经,结伴同行。考完后,主考官属意唐寅第一。
大喜之后,徐经被举报考场舞弊,主考官涉嫌泄题,严刑之下,徐经供出唐寅是同伙(真假成谜),成为当时震惊朝野的科场丑闻。
千夫所指,唐寅黯然返回苏州,长病不起。
他写哀婉长信给文徵明,谈及祸事,反省了自己的不羁个性、才华太外露和交友不审慎:
“岐舌而赞,并口而称。墙高基下,遂为祸的。侧目在旁,而仆不知; 从容晏笑,已在虎口。” (《与文徵明书》)
一夜西风凋碧树,之后,他决心沉心潜性,专注书画诗文:
“若不托笔札以自见,将何成哉?辟若蜉蝣,衣裳楚楚,身虽不久,为人所怜。仆一日得完首领,就柏下见先君子,使后世亦知有唐生者。
岁月不久,人命飞霜,何能自戮尘中,屈身低眉,以窃衣食,使朋友谓仆何使?后世谓唐生何素?自轻富贵犹飞毛,今而若此,是不信于朋友也。”(《与文徵明书》)
1500年,唐寅正式跟随当时苏州最好的职业画家周臣学画,仅仅五年之后,就成为江南炙手可热的职业画家。
他在苏州桃花坞购置了一小片地,盖了一间桃花庵。
他重回欢场纵情声色,写《桃花庵歌》: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
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
浑浑噩噩,昏昏沉沉。
然而,他画中少见挥洒、疏狂,不像徐渭真正的癫狂造就纸上的大写意,唐寅的画,规规整整、丝毫不乱。
我想他的放浪,从来不是纵情恣性,而是心中时时伤感,无法化解命运中糟糕的部分,无法重塑内心的和谐。
顾随写,伤感最没用。诗中之伤感便如嗜好中之大烟,最害人而最不容易去掉。
艺术未能成为他自救的出路,或者由于,他从来没有真正接受自己职业画家的身份。
唐寅的画,看不到一条明确的探索路径,画作纷纷杂杂,却不是叠山垒石一步又一步,整体而言仍依赖天才属性。
无可指摘,只是遗憾。
中国艺术,与西方最不同处,是艺术能供养生命,而非以生命供养艺术。中国画家多长寿,晚年多出神品。
“伤感是一时的刺激,悲哀是长期的积蓄,故一轻一重。”(顾随)
伤感时,不要轻易以外力掩盖、转移,如堆肥般,等待伤感沉积为深沉的悲哀,出来的艺术才厚重有力,穿透几百年的时空。
唐寅给文徵明写过不少信,字句间看出,人生越往后,越渴望保有文徵明的友谊。
因为他其实很清楚,两人性情悬殊,志趣相异,相交三十年,从来不是同道中人。
五十岁,唐寅过生日,多年放浪,使自己窘迫潦倒,门庭冷落,只有文徵明带着家人上门祝贺。
半生风雨,唐寅愈发佩服文徵明的性情品格,他写信:
“诗与画,寅得以徵仲争衡;至其学行,寅将捧面而走矣。寅师徵仲,惟求一隅共坐,以销其渣滓之心耳,非矫矫以为异也。”(《又与徵仲书》)
54岁,唐寅在家徒四壁中凄凉离世。最后留诗:
生在阳间有散场,死归地府也何妨?
阳间地府俱相似,只当漂流在异乡。
人说世间最唏嘘事,莫过于美人迟暮,英雄末路,我觉得还要加上,天才命薄。
可话说回来,什么是命?不过习性的日积月累。
唐寅最让人遗憾处,正是天不假年,未能超越习性,一个天才,未能自我完成。
唐寅,《骑驴归思图》。
04.
直到不惑之年,文徵明对自己人生的期待,仍然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文人,做官以闻达,以艺术修身养性。
无奈几十年屡试不中,求而不得。这使他无法彻底自信,功名像缺了的半边天,只要渴求之心不死,艺术就无法为他撑起整个天空。
53岁,经由地方官府推荐,于京城谋得一个翰林待诏的官职。
年过半百第一次当官,极难适应,赴京三年,对官场失望透顶,案牍劳形,疯狂想家。于是,辞官三次,终于获准,回到苏州。
至此,绝了仕进之心,将艺术作为目标。
在文人和画家的角色之间,文徵明最终取得了妥协。当他终于把目标、着力点,锁定在能力所及的范围之后,其成就变得无可匹敌。
“在他周围,形成了一个由诗人和画家组成的圈子,他成为整个苏州诗坛与画坛的领袖。”(高居翰)
65岁后,迎来艺术上的鼎盛期。
90岁,在为别人写一篇墓志时,执笔端坐,安然离世。
牛津大学艺术史家柯律格称:16-18世纪的300年间,文徵明在中国的影响力,相当于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米开朗琪罗。
他和他的老师沈周,是艺术史上十分令人安慰的存在。王国维说“天以百凶成就一大词人”,沈周和文徵明给出了另一种可能。
整体而言,他们的一生如此地安稳平顺。
无天才属性,无大起大落,他们的个性,平静淡然,余韵悠长。
艺术给他们无止尽的滋养,上天眷顾的长寿,给了他们凭借专注、自律、不懈怠地精进,而取得成就的机会。
这样的人生,极考验心劲儿,须自我设定标准,设置挑战,气才不断。
还实现了艺术传承,沈周带出了文徵明,文徵明影响后世三百年。
唐寅之后,职业绘画江河日下,后继无人。艺术家才未用尽,令人遗憾。
王国维所言第三重境界,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那人”就是完成了的自己。
将一生所带资粮竭力用尽,完整地走完选定的路,一生所得凝结于作品,示于后人。
文徵明对得起后人,有幸看到他作品的我们,深深地领悟,才对得起他。
文徵明,《兰亭修禊图》局部。
05.
人生的苦,着落处有别,着落时的声响也有别。
一种是迎头痛击,常砸在明处,人皆知其苦。一种是温水慢煮,杀人无形,存于曲折幽微处,日久天长绵绵不绝。
唐寅遭遇了前一种,文徵明承受过后一种。
至今所见,没有人能两种都拒绝。
人生殊可悲,当以毕生思考它。才有机缘知晓前人如何运化苦痛,作为自己的指引。
于前一种,须“和泪试严妆”,在极悲哀时,对人生也要一丝不苟。于后一种,“衣带渐宽终不悔”,保持向前的心劲儿,莫生怨尤。
努力运化苦痛,为使自我完成,为不负这风雪茫茫的一生。
唐寅,《落花诗图》局部。
文徵明,《白玉兰图卷》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