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吟水浒之四十六——围绕天降石碣的两首诗
围绕天降石碣的两首诗
《水浒传》小说第七十一回描写:宋江在一打东平,两打东昌后,计点大小头领共有一百八员,于是提出“欲建一罗天大醮,报答天地神明眷佑之恩。一则祈保众兄弟身心安乐;二则惟愿朝廷早降恩光,赦免逆天大罪,众当竭力捐躯,尽忠报国,死而后已;三则上荐晁天王早生仙界,世世生生,再得相见。就行超度横亡恶死,火烧水溺,一应无辜被害之人,俱得善道。”众头领都称道:“此是善果好事,哥哥主见不差。”
于是确定建一罗天大醮,由公孙胜负责具体醮事。
当日公孙胜与那四十八员道众,都在忠义堂上做醮,每日三朝,至第七日满散。宋江要求上天报应,特教公孙胜专拜青词,奏闻天帝,每日三朝。却好至第七日三更时分,公孙胜在虚皇坛第一层,众道士在第二层,宋江等众头领在第三层,众小头目并将校都在坛下,众皆恳求上苍,务要拜求报应。是夜三更时候,只听得天上一声响,如裂帛相似,正是西北乾方天门上。众人看时,直竖金盘,两头尖,中间阔,又唤做天门开,又唤做天眼开。里面毫光射人眼目,霞彩缭绕,从中间卷出一块火来,如栲栳之形,直滚下虚皇坛来。那团火绕坛滚了一遭,竟攒入正南地下去了。此时天眼已合,众道士下坛来。宋江随即叫人将铁锹锄头掘开泥土,跟寻火块。那地下掘不到三尺深浅,只见一个石碣,正面两侧各有天书文字。有诗为证:
蕊笈琼书定有无,天门开阖亦糊涂。
滑稽谁造丰亨论?至理昭昭敢厚诬。
这一首诗有的版本写作:
忠义英雄迥结台,感通上帝亦奇哉!
人间上帝皆招报,天眼何时不大开。[i]
取过石碣看时,上面乃是龙章凤篆蝌蚪之书,人皆不识。众道士内有一人,姓何,法讳玄通,对宋江说道:“小道家间祖上留下一册文书,专能辨验天书。那上面自古都是蝌蚪文字,以此贫道善能辨认。译将出来,便知端的。”宋江听了大喜,连忙捧过石碣,教何道士看了,良久说道:“此石都是义士大名,镌在上面。侧首一边是'替天行道’四字,一边是'忠义双全’四字。顶上皆有星辰南北二斗,下面却是尊号。若不见责,当以从头一一敷宣。”宋江道:“幸得高士指迷,拜谢不浅!若蒙先生见教,实感大德!唯恐上天见责之言,请勿藏匿,万望尽情剖露,休遗片言。”宋江唤过圣手书生萧让,用黄纸誊写。何道士乃言:“前面有天书三十六行,皆是天罡星。背后也有天书七十二行,皆是地煞星。下面注着众义士的姓名。”观看良久,教萧让从头至后,尽数抄誊。于是有了一百零八名英雄排座次。
这首诗在金改本(第七十回)中被删除,在百回本和百二十回本中为第七十一回。作者在这一回中,围绕天降石碣的故事情节写诗,为了研究方便,我们称之为“石碣诗”。
在不同的版本中,“石碣诗”有两种。
我们先看石碣诗一:
蕊笈琼书定有无,天门开阖亦糊涂。
滑稽谁造丰亨论?至理昭昭敢厚诬。
我们再看石碣诗二:
忠义英雄迥结台,感通上帝亦奇哉!
人间上帝皆招报,天眼何时不大开。
这两首诗的意思是截然相反的。
我们先看石碣诗一,这首诗对于天门开,降石碣这件事持嘲笑态度,认为蕊笈琼书说不定有没有,天门开阖也是糊涂事。是谁编造了滑稽的“丰亨论?至理昭昭,竟然敢于捏造事实。《汉语大词典》有“蕊书”和“琼笈”。“蕊书”亦称“蕊简”,指道教经籍。明王志坚《表异录·艺文》:“道书曰蕊简,佛经曰贝文。”[ii] “琼笈”一指玉饰的书箱;二指仙人的名籍。[iii]
“丰亨论”,是指蔡京的“丰亨豫大”之说。据《续资治通鉴·宋纪·九十五》:“自蔡京以丰亨豫大之说劝帝,穷极侈靡,久而帑藏空竭,言利之臣,殆析秋毫。”蔡京为相,不思治国,而是挖空心思博取皇帝欢心,徽宗想粉饰太平和嗜好玩乐,他就借用《易经》“丰亨,王假之”、“有大而能谦必豫”的话,提出“丰亨豫大”的口号,说宋朝的礼乐制度和宫室规模,都同国家的富强和徽宗君德之隆盛不相称,需要扩建宫室,装修得无比富丽堂皇。
对此,宋魏了翁在《代南叔兄上费参政》中评论:“自丰亨豫大之名立也,而财用日耗。”元袁桷的《书彭忠毅汝方赠官诰后》说:“呜呼,丰亨豫大之说行,驰致靖康长驱,中原皆望风迎降。”《朱子语类》评议:“宣政间有以夸侈为言者,小人却云当丰亨豫大之时,须是恁地侈泰方得,所以一面放肆,如何得不乱。”
“天降石碣”是《水浒传》小说中的重头戏,是梁山泊英雄排座次的前奏曲,也是排座次的依据。作者既然把“天降石碣”作为水浒故事的一个重要情节来加以安排,那么这个故事的相关赞语就应该与整个故事形成一个有机的整体,不应该互相矛盾。而“石碣诗一”的通篇意思是对于天降石碣的怀疑与嘲笑,是与小说的主题思想相背离的。这是自相矛盾,等于作者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这首诗令人不可解之处还在于,蔡京提出的“丰亨豫大”之说与“天门开降石碣”这件事并无直接联系,“石碣诗一”把这两件事放在一起,似乎也不对头。
我们再看“石碣诗二”,这首诗对于天门开,降石碣持颂扬态度,认为天门开,降石碣是英雄们“感通上帝”的奇迹,人与上帝之间存在着报应,天眼随时都在开张。这首诗的思想内容与整个故事情节的发展互相契合,是一致的。
通过“石碣诗一”和“石碣诗二”互相比较,我们可以看出“石碣诗一”的自相矛盾与荒诞不经。然而现在出版发行的大多数《水浒传》小说,在“天门开降石碣”故事中采用的都是“石碣诗一”。
至于这种情况始于哪一种版本,出于何种原因,尚属疑案。
关于“天降石碣”,明朝李贽先生有比较深刻的分析,他在《水浒传回评》(第七十一回)中说:“梁山泊如李逵、武松、鲁智深那一班,都是莽男子汉。不以鬼神之事愚弄他,如何得他死心塌地?妙哉!吴用石碣天文之计!真是神出鬼没,不由他众人不同心一意也。或问:'何以见得是吴用之计?’曰:眼见得萧让任书,金大坚任刻,做成一碣,埋之地下,公孙胜作法掘将起来,以愚他众人。曰:'这个,何道士恐怕不知。’卓吾老子笑曰:既有黄金五十两,人人都是何道士了。不然,何七日之后,定要恳求上苍,务要拜求报应哉?可知已,可知已!”[iv]
今人张恨水先生沿袭了这种观点,他在《<水浒>人物论赞》中说:“宋江欺骗梁山诸盗,妄托天降石碣,书一百八人为星宿下凡,而自列为首,以示彼为领袖,属于天命,籍坚众心,天本无降石碣之理,此吴用计,萧让所书,金大坚所刻,其负梁山一百零四人,不下于宋吴也。”[v]
“愚弄”也罢,“妄托”也罢,宋江、吴用却通过这种做法对内巩固了梁山阵营的内部团结,对外树立了上应天星的神圣形象。所以,在这以后,罗真人和智真长老都认可宋江等人是星宿下凡。最后,宋徽宗也给予了认可:“寡人久闻梁山泊宋江等,有一百八人,上应天星,更兼英雄勇猛,人不可及。今已归降,作为良臣,到于京师。寡人来日引百官登宣德楼。”
在《水浒传》小说中,道教贯穿始终,小说通篇所表现的是道教与政治的结合,小说作者力图通过道教来诠释社会现象。从小说第一回误走妖魔到第十五回的七星聚义,再到第四十二回的九天玄女显圣,再到七十一回的忠义堂石碣受天文,再到第八十八回的宋公明梦授玄女法,直至第一百回的宋公明神聚蓼儿洼,徽宗帝梦游梁山泊,说的都是道教现象。在小说中,道教神祇九天玄女多次显灵。小说中出现的道教大师有张天师、罗真人,道教信徒有公孙胜、樊瑞、髙廉、包道乙等人。
看《水浒传》小说,从嘉佑三年(1059年)到宣和元年(1119年)是六十年。嘉佑三年误走的妖魔到宣和年间开始作怪了,于是有了梁山好汉的聚义造反活动,到了宣和六年,这些妖魔星君到人间“历劫”之后大多数又归于寂灭,“煞曜罡星今已矣”。这就是《水浒传》故事的宗教解释。然而,这样的解释是否顺理成章呢?我们应该如何理解《水浒传》小说描写的这些道教故事情节呢?“圣人以神道设教”,在我国的历史上由来已久。陈胜吴广的狐鸣、鱼书和刘邦的斬白蛇起义,都是成功的案例。到了唐代,统治者以佛教来收拾民心。宋代的统治者则主要以道教来驾驭民众。从宋真宗的祥符封禅到宋徽宗的《神霄玉清万寿宫诏》,这是一脉相承的“圣人以神道设教”。宋真宗的祥符封禅获得了一些成功,而宋徽宗的《神霄玉清万寿宫诏》走向了失败。史家认为这是“不思修本以制敌,又效尤焉,计亦末矣” 。[vi]
清末民初小说批评家管达如曾将英雄、儿女、鬼神视为中国通俗小说的三大要素。管达如《说小说》:“英雄、儿女、鬼神为中国小说三大要素,凡小说作者,其思想大底不能外乎此。且在一篇之中,三者错见,不能判别其性质者;又有其宗旨虽注重于一端,亦不能偏废其他二种者;此皆社会心理使然。”[vii]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儒、释、道互补,成为民间流传的习俗,对中国古代小说的创作产生了深刻的影响。我想,在一个绝大多数人都信仰唯心论的社会里,要写一本书给大家看,其中不可避免要有一些神仙与妖魔鬼怪,作者也不可避免地要“以神道说故事”。
中国社会是一个儒、释、道长期并行的社会,民间信仰中也是兼收并蓄。《水浒传》小说的作者比较客观地描写了中国社会的这种信仰现象,小说中虽然有关于佛教的描写,如五台山的文殊院、东京的大相国寺、扬州的金山寺等等,但是主要是写道教。小说的作者既描写了北宋时期道教的昌盛,也描写了“以神道设教”的荒谬。如此说来,我们也就不难理解《水浒传》小说在描写“天降石碣”过程中为什么会出现两首意思截然相反的诗歌。
郑振铎、王利器于1950年至1953年校订《水浒全传》时,主要依据天都外臣序本和杨定见本,注释中所说的“全传本”即杨定见的《忠义水浒全传》一百二十回本。这就是说,石碣诗一应该是出自天都外臣序本(包括容与堂等版本)。石碣诗二出自全传本(杨定见本)和芥子园本。天都外臣序本产生于十六世纪末,杨定见本产生于十七世纪初,由此可以说明,石碣诗二是石碣诗一修改后的文字。至于石碣诗一的作者为什么要自相矛盾,这仍然是一个谜。
老龙子诗云:
碣诗两首不相同,读罢令人百惑生。
设教神仙从古有,宋吴计赖入云龙。
又一首:
蕊简琼书疑有无,开阖天眼亦糊涂。
宋吴设定欺人计,行道替天好汉服。
[i].人民文学出版社本1954年出版的《水浒全传》(第1208页)注释十一:“蕊笈琼书定有无”一诗全传本、芥子园本此诗作“忠义英雄迥结台,感通上帝亦奇哉!人间上帝皆招报,天眼何时不大开。”
[ii].《汉语大词典》九卷第560页。
[iii].《汉语大词典》四卷第649页。
[iv].见朱一玄刘毓忱所编《水浒传资料汇编》第181页。南开大学出版社2012年出版。
[v].见《中国作家别解古典小说》第63页。
[vi].见《宋史·本纪第八·真宗》。
[vii].参见《文艺争鸣》1988年第四期。